一、触景
前些天,我送朋友回老家,他非要留我下来吃饭,在车上拉扯了好一阵,门口缓缓走来一位老人,趴在车边,“来都来了,饭都做好了,吃完再去忙。”看着老人慈祥的笑容,我妥协了。
进屋后,我端详了老人好久,她还在步履蹒跚的忙前忙后,我跟我朋友说,“你这人是真孙子啊,我都想上前帮忙,你还在耍手机。”我朋友放下手机,其实也没什么事,菜都做好了,端过来就行。
三个人围着炉子就开始吃饭,他奶奶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念有词的,有些我确实没听懂。我朋友就得翻译:“你家在哪里?”“味道怎么样?”“屋里也没什么,你随便吃点。”……
我都回答了,他孙子却没给奶奶翻译,我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只是他奶奶一直笑,露出了稀疏的牙齿。
我主动说了一句:“我奶奶也有一块跟您一样的头巾。”
吃完饭我打了招呼,匆忙地离开了。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我奶奶的头巾,其实不太一样。我奶奶的头巾是白色的底,上面有用黑色勾勒的格子,很薄的一块,因为经常戴在头上,洗的次数多了,有点泛白。我印象里奶奶只有一块头巾,因为我从小到大看见的,似乎都是那一块。
二、生情
我几乎也是奶奶带着长大的,小时候父亲常年外出,母亲又要忙于农活,自然,我就跟着奶奶了。奶奶一般情况是不出门的,只是偶尔去邻居家聊聊天,去河里洗衣服,去最近的菜地里摘菜。但都必须把我带上,而很多时候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像个累赘似的。
小时候住的是厢房,堂屋是爷爷奶奶住,右边是二伯家,左边是我家。小时候也调皮,经常被妈妈教训,大多数时候都是皮肉之苦,道理自然是很少讲的,一边打一边还说不准哭。房子的隔断是木板做的,隔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我这边一哭,奶奶立马听见了,冲过来把我拉了出去。后来妈妈觉得这样不行,教训我的时候把门从里面锁上了,我一哭,奶奶又冲了过来,但进不去,就在外面一直拍门,冲里面喊:小梅(妈妈名字),打两下就算了,娃娃还小,别打坏了。我妈一听这话,更来劲了。说:我看这回哪个保你,接着又是一顿“毒打”。
奶奶的针线活了得,小时候在农村,除了过年会买新衣服,其它的时候,都是大人们动手自己做。奶奶总会把我拉到堂屋,用一根削了皮的小木棍比划我的腿长,然后用拇指掐着留下记号。没过几天,我放学一蹦一跳地回来,奶奶就从身后把做好的裤子拿出来,靠在我身上仔细端详,满意以后叠好放进了我的书包。奶奶做的裤子正正好好,特别是腰围,是我穿过最合适的裤子,哪怕后来买的裤子,腰围也没有特别合适。
还有印象挺深的一次,一到农忙的季节,奶奶也要帮忙去干活。毕竟靠天吃饭嘛,总是在抢时间。有一年插秧,一大家子在田里忙活,就把我们这些小孩子放在河堤上,让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看着。最大的孩子是大伯家女儿,比我年长四岁。小时候我比较喜欢乱动,闲不住。一不注意就掉进了河里,那个季节又刚好涨水,只是河比较小,所以即便涨水也不怎么大。但要把一个六岁的孩子带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奶奶刚好在田边插秧,可能听到姐姐大喊大叫,抬头看我不见了。具体是怎样的速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我被奶奶捞上的时候,隔他们插秧的地方已经有点远了。奶奶把我抱上河堤,大人们都惊慌失措地站在旁边。奶奶身上已经全湿了,额头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汗水。其实那次我倒没怎么被吓到,奶奶倒是吓得不轻,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让我接近有水的地方,后来我出去读书,奶奶也只叮嘱,别去搞水,危险得很。
后来我和妹妹稍微长大了,那个小房子根本就容纳不下一家四口。所以又找了一块地基,重新盖了房子,我家就从厢房搬了出去。也不算太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所以奶奶还是会经常来看我们,我们也时常被送到奶奶家。
奶奶的厨艺也了得,我感觉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平平无奇的豆腐,切成片,放在热油里随便翻炒,加上一点糟辣椒,最后调味出锅。还有一道鮺肉,用筷子从罐子里挑一些放在锅里,油少许,翻炒后加入干辣椒断,甚至不用调味,直接出锅。就这两个菜,我一口气能吃两大碗米饭。当然奶奶还会做很多拿手的菜,每逢节日,奶奶最喜欢炸酥肉。面粉放入温水搅拌成糊状,待油温升高,标准是看到冒黑烟,用勺子把面糊舀进锅里,炸至浑身金黄即可出锅。有时候面粉没搅散,在锅里炸了,油溅得到处都是。我在旁边正想表达点什么,奶奶急忙先开了口:别说话,别说话,这个时候不能乱说。然后就把爆炸了的那个酥肉捻了丢在门槛外面。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做豆腐的时候,最后一步是用石膏兑水去点豆浆,这一步应该很关键,因为奶奶也会说:别说话,这个时候不能乱讲。等到过了一会儿,看到一根筷子插在豆腐上,奶奶才松了口气,拉着我说,你看,一哈就可以吃了。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人说是迷信,有人说根本没有道理。其实也不必去深究这其中的奥秘,只是长大后的我,愿意称之为敬畏,这或许就是老一辈人他们敬畏的方式。
我从小就被送去寄宿制学校读书,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那时候父母做点小生意,有时候父母忙,连放假我都是在学校跟老师一起过节。每每一回家,奶奶总是先在我家等着我,看见我回来,就从她那个用布缝的手提袋里拿出很多东西给我,然后又悄悄地回去了。那些东西都是几个姑妈买来看她的,她一点也舍不得吃,就等着我回去,然后全塞给我。有一次回去,奶奶又拿了很多东西,那时候我也长大了点,感觉像见惯了“世面”一样,看着保质期说,奶奶,这个都过期了,扔了吧。奶奶顿了一下说,早就想拿给你,可是你大半年没回来,我又不识字。那次我感觉奶奶走的时候很落寞,而我并没有追出去安慰她。
有一次奶奶生病了,那时候我在县城上高中。医院住院,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做完了检查之后的几天。我一进病房,就看到妈妈坐在床边,正在给奶奶削苹果,奶奶坐在床上,背对着我,目光在窗外。我叫她,似乎没听见一样,我走到她跟前,她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拉着我的手,笑。我蹲在地上,她说:儿啊,我想回去了,他们还要我在这住几天。然后就哭,我也跟着哭。我安慰奶奶,没事,我天天来看你,再住几天,我跟他们商量一下,让你早点回去。我起身给奶奶剥了个香蕉。出门妈妈来送我,跟我说奶奶是脑梗塞,医生说住院观察几天,没事的话就可以回去了,以后不能让老人家摔倒。第三天奶奶出院了,看得出来,她可高兴了,吃饭的时候她吃了很多,一定是心情好。
后来我回家,奶奶没在我家等我。我去了奶奶家,奶奶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有些恍惚,走路也要拐杖帮忙了。看到我她还是很高兴,又蹒跚着走进房间,拿了很多东西给我。奶奶笑了,但只有一半的脸在笑。左半边的脸因为生病的原因,面瘫了。奶奶说:我现在走不动了,连走到你家都不行。我就只好在旁边这空旷的地方望,这里刚好能看到你家,看看你回没回来。想给你送点东西,也只能等你来拿了。我只好安慰她说,没事,您不用担心,我以后回来都来看您。陪她坐了一会儿,我就起身回家了。
有一次,我回去得有点早,还没吃晚饭。我就去奶奶家,奶奶很高兴。连忙要给我做饭,我说我自己做,她不让。豆腐,鮺肉,我又是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米饭。我把碗筷洗了,奶奶还一直絮叨,放着,等哈我来洗。那时候我读高三,回家的次数也变少了,奶奶也变老了。她踉踉跄跄的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把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层手帕,我知道那是奶奶的钱包。她把手帕缓缓按顺序打开,数了数,递给我五百块钱。说:“拿着,去买点好吃的,晓得你读书也苦,别操心,钱不够了跟我讲。”我连忙拒绝,我有钱,我爸妈给我的,我够用。她就是不听,起身要硬塞给我,爷爷坐在一旁,用生气的口吻说:给你就拿着,莫推来推去的,你奶奶行动不方便,拿着。我接过了钱,她才罢休。然后又让我先别走,她进了房间,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这是我给你做的裤子,我这几年也做不了什么,有时间就给你做了几条,你拿回去穿。也没量过,认不得合不合身。”我接过沉甸甸的口袋,道了别,赶紧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奶奶很节省,几乎舍不得给自己花钱。就连生病住院,都一直再担心要花钱。我想这五百块钱您存了很久吧,过年发压岁钱都是五块,一下子给这么多,是要干嘛?还有我真没想到您还给我做裤子,您的手不拿针都抖得不行,眼睛都花了得戴着眼镜,干嘛还要费这种功夫啊。孙子谢谢您,谢谢你这么爱我。
我回学校的那天,我又去奶奶家。奶奶没在家,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她杵着拐杖回来了。看到我她又着急了,想加快步伐,一边走一边拿腰上挂着的钥匙。我扶着她说,不着急,慢慢的。她一边开门,一边快速地念叨着什么。我打了电话给爷爷,她应该是怪爷爷没跟她说。
奶奶气喘吁吁地坐在那个老旧的沙发上,看着奶奶也“老旧”了许多。我没什么事,就是想着要回学校了,来看看您。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是我买的,旺旺雪饼,您那天说想吃来着,我送来给您,你自己吃嘛。”我正要走,她连忙把袋子撕开,抓了几包塞我兜里,奶奶吃不了这么多,你拿着些吃。
高考结束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正好可以好好陪奶奶。可能是我父亲提前几天跟她说了我回去的日子,等我一回去,就被叫到奶奶家吃饭。大家都在,本来完全不用奶奶动手,但她还是在别人做了很多菜以后,又从罐子里挑出了鮺肉,非要给我做。她一边操作一边念叨着我爱吃,颤抖着手放调料。那天我也吃了两大碗米饭,可是,我感觉奶奶做的菜不一样了,盐放太多了,齁咸。我没表现出来,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当面说食物过期了。
趁着那段时间,我把爷爷奶奶接到我家了。可是没住几天,她又要回去。我有点生气地劝她:奶奶,你就住在我家,爷爷也在这里,没什么好担心的,您就放一万个心。这样也免得你们还要自己煮饭,多麻烦呀!奶奶就像听不进话一样,非要回去。
回去的路上,奶奶语重心长地说:在你家住也挺麻烦的,我们瞌睡少,起得太早了,也没什么做的,就只好坐着发呆。而且你那些叔伯家媳妇,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时间长了她们还以为是你父母收了我们多少好处呢,会因为这些吵架的。
一路上,我什么话也没说,就听奶奶表达。确实,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的方便,在老人心中有不同的理解,和睦的家族还好,要是不和睦的,那必然会引起争端。这样说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可以客观的告诉你,即便在今天,我长大的地方,依然还存在这些家族问题,这是不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能消亡的伦理问题,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不要强制安排别人的生活”罢了。
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天,我跟奶奶说,下次回来给你买个手机,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奶奶说她不会用,年纪大了就不玩这些了。没事的,我假期的时候教你,反正也就打电话,没有那么复杂的,奶奶才勉强答应了。
三、噩耗
那是我大学第一学期,考完期末考试的第二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先是沉默,后来有点吵,他开口平静的说:你奶奶走了,你赶紧回来嘛。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还跟一群朋友在校门口商量要去哪儿玩呢,挂断电话我也很平静地跟他们说,我不去了,你们去玩,我先回家了。
说实话,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当时回家的路上
的所见所闻,也记不起来自己想了些什么。那时候的记忆像是被删除了一样,能接上的就是父亲来车站接我,我上车,我们一句话没说,沉默了一路。
遗憾的是,我到奶奶家,还是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我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的十二点了。有个习俗,就是老人去世要么当天十二点之前就要装进棺材,要么就要等到过了三天之后才能装。
那个棺材我小时候就经常看见,是爷爷提前很多年就准备好的,放在阁楼上,用一块篷布盖着,即便上面落满了灰尘,我还是不敢正视它,每次去楼上取点什么,都是用跑的,也从楼梯上摔过无数次。
可是,当奶奶永远睡在里面之后,反而一点恐惧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看着放在堂屋正中央的棺材,耳畔是姑妈们的哀嚎,要么瘫坐在地上,要么倚着棺材。
我跪在门口,不停地往火盆里放纸钱,妹妹跟我一起回去的,也跪在旁边。父亲递给我三炷香,也跪在旁边往火盆里放纸钱。最先哭的是我父亲,他从此变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然后妹妹也低着头抽泣起来,我想忍住,我不哭。父亲突然说:你奶奶那天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你很听话,让我少骂你几句。终于,我的泪水决堤了。
办丧事那几天,我几乎没有睡觉。白天忙着招呼来奔丧的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晚上要么在厨房的火堆旁边坐着,要么在棺材旁边躺着。我很困,怎么也睡不着。熙来攘往的把奶奶送上了山。
我答应给您买的手机其实已经买好了,放在包里,您再也用不到了。有天晚上,我坐在灶火旁边,用纸给您糊了一个手机,我只把我的号码写在上面。我跪在奶奶坟前,烧了很多纸钱,然后从兜里掏出那个纸糊的手机,一并烧了。这样您会收到的,对吧?那个手机不用太麻烦,上面有颗绿色的按键,您一按,就能拨通我的电话,很方便。而且我还特地画了一个特别大的扬声器,您不用担心听不到。只是我看着奶奶以后要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山上,您会孤单吗?您会害怕吗?我想应该不会,您应该可以跟您的好朋友重逢,她们陪着您,会好一点的,对吧?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颠沛流离,机缘巧合才到了我们村,然后遇到爷爷,结婚以后有八个孩子,一生都在为别人操劳。人死后很多东西都会被烧掉,华为乌有。我留下了您的小橱柜,以前觉得橱柜很高,现在,我已经比橱柜高出了许多。里面有你经常用的那个调料盒,是陶瓷的,像个担子一样,一边放着盐,另一边放着味精。
我也学会了您炒的菜,凭着记忆跟着做,但味道怎么都不对,没有胃口,跟别说一口气吃掉两大碗米饭了。您也是,老是不来我的梦里,难道您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还是您怕打扰我休息?
可是奶奶,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您给我做的裤子,很合身,现在我还带在身边穿呢。还有啊,你给我的五百块钱,我一直留着,夹在高三语文书的第十二页,我每年都会从里面拿一些去看您,给您买水果,换纸钱,现在还剩下二百一十七块。您的相片我拿回我家,挂在堂屋的墙上了。对了,您原来住的小房子已经拆了,二伯家重新改了新房子……
这些年我一直没换号码,前几天换了。就想着告诉您一声,也不知道您会不会收到,会不会存新号码。不过,这么久了您都没有来电话,是电话坏了吗?毕竟,那个纸糊的手机,您已经用了9年了。没事,等我回家重新给你弄一个,顺便把我的新号码存里面。
奶奶,先说到这吧,好吗?好的!我想此刻的您,应该穿了一双叫思念的鞋子在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