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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线不好你莫怪下

神农架下谷坪乡金甲村农民堂戏团演出《送寒衣》

沿渡河看堂戏,居中为谭绍康,左白胡子老先生为唱堂戏和皮影戏的高人,右为作者沈虹光

巴东沿渡河农民堂戏团演出《送寒衣》

□沈虹光

过完年再去巴东,车子经过溪丘塆镇,我就请司机在那个低矮的小门前停下来,想去看望他。不料小门紧闭着,推不开。锁了。好几个人走拢来,热情地指点,说哪里哪里有个唱堂戏的地方。

原来是一幢新盖的小楼,廊檐下挂了文化站、堂戏团、堂戏传承保护基地等牌子。活动室有金属的安全门,关得严严的,扒上去看都找不到缝儿。

回身又问那几个人堂戏好看不好看。

“好看。”

“怎么好看?”

回答是“蛮现实”。

“蛮现实”是什么意思呢?几个人七嘴八舌,“就在跟前唱”,“不像电视”,“说的都是我们这里的话”,“好玩,像小品”,“乡里起屋,做生,喝升学酒,红喜事都要请堂戏的”。

我想起《堂戏精选》中辑录的小戏,底层人物,日常小事,戒酒戒赌,奉姑劝夫。也有《嫂子戏小叔》之类的“花戏”、“酸戏”,荤话粗话方言俚语,终归还是惩恶扬善劝人学好。

谭绍康在哪里呢?给县里打电话。那边说:“谭老师知道你要来,到县文化馆等着了。”

第二天在县文化馆果然见到了,要去沿渡河,分别上车,还是没有说话。

与我同车的是一位叫费天凤的妇女,黝黑,瘦长,说是唱小生的,见面就亲热地伸出双手把我手握住。那是一双干活的手,干硬有力。在车上聊天,说是专门到县城接我的,家就在沿渡河,三峡水库蓄水淹了村子,他们后撤到山上,政府帮助盖了新房,种了柑橘和柚子。说着掏出手机打电话,要丈夫摘几个柚子背下来给我们看戏时剥着吃。不料丈夫说在上班,下不来。

我问她丈夫在哪里上班。她笑了,说:“就是打牌!”

这是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镇,往日全靠舟船进出。《湖北戏曲志·剧种·堂戏》记载,清末民初比较出名的戏班中,就有沿渡河班。如今幽静的小镇已成了“神农溪国际旅游景区”,招商引资、开发漂流,变得很喧闹。在央视青歌赛上,一曲“撒叶尔嗬”豪夺“原生态”金奖的谭学聪,就是在这里给游客唱纤夫号子,被电视台发现,包装打造一举成名的。

堂戏团敲锣打鼓欢迎我们,听说省里来人看堂戏,有的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团长是个中年人,能说会唱,做白道场收入颇丰,盖了新楼,顶层无偿提供给堂戏团活动。

演出在午后,我们先吃饭,进了一家小餐馆,一人要了一碗面。主人嫌太简单,问老板要好臊子。老板说牛肉、猪肝、三鲜都有。分别点下了,在桌边等候时才得空跟谭绍康聊起来。

他先介绍同桌的一位老人,高鼻窄挺,白须如雪,有异相,像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谭绍康说“高人”的堂戏和皮影都唱得很好。

“高人”正撕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听到夸赞不动声色,瞥一眼谭绍康道:“他呀,门门清。”这是反过来夸赞谭绍康了。

谭绍康连忙摇手,说自己门门都不行,干过好多事,教书,务农,行医,放电影,干什么都干不成。

“高人”摇头,一次性筷子抽出来了,就用筷子头点着谭绍康,又强调了一遍:“门门清。”还举出例子,对我说:“我的小孩就是他救活的。”

“真的呀?”我问谭绍康。

谭绍康平静地笑着说,家里出身不好,升学不行,当小学老师也不行,就找到当医生的舅舅,说想学医。舅舅说好吧,就跟着他吧。那小孩是“高人”的老二,老大死了,老二又病了。“高人”抱着孩子到处跑,到处苦苦哀求,医生都说治不好。“高人”恼了,把孩子往地上一掼,说治不好算了!妻子大哭,把地上的孩子抱起来找谭绍康。看孩子一阵阵痉挛,僵直,谭绍康估计是脑膜炎,中医叫惊风。掐掐孩子中指,有反应,还有救,便开了西医针剂加上中医的草药,慢慢就不抽了。被救活的孩子如今30多岁,健健康康的。

我听了笑说:“谭绍康你不如就当医生呢。”

谭绍康说:“我那个成分,医生也当不下去,人家不让我干了。”

“那怎么办呢?”我问。

他含笑说:“我想死。”

我怕听错了,反问:“你想死?”

他还是笑着:“是啊。”

“怎么个死法呢?”我很好奇。

他说:“就用冬眠灵。打针我会的,就给自己打,两边一边打了一针。”

“怎么没有死成呢?”我狐疑地打量着他红润健康的脸庞,追问。

他的脸红得更重了一点,很不好意思地吃吃笑了一会儿,说:“没有搞好。”

“怎么没有搞好呢?”我还想问,又忍住了。当医生的,想死都没有搞好,可见医术不行。就转问:“你这样的情况,妻子一定跟着受了好多苦吧?”

他还是笑,好像在犹豫怎么回答。

“你妻子是什么个性呢?”我换了个问法。

他仍是微笑,迟疑着。“高人”替他回答,用筷子头对空点着,说了四个字:“温顺善良。”

他似乎是默认了,但又补充道:“我才18岁,家里包办的。”直到进了文化站,搞起了民间文艺,谭绍康说,这才有了他一生中最喜欢的生活。

演出快开始了,河边小广场观众很多。主人给我们腾位子,把中央的人往两边轰。山里人老实,叫让开就让开,我们把面吃完到现场时,老老少少已经乖乖地退到旁边,成凹型,中央的一块空场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红色人造革折叠靠椅,那是我们的雅座。有小孩子在椅子间窜跳,马上就让大人拽了回去!

我不好意思,从雅座中拉出一张椅子,挨到左边观众坐下来。

谭绍康和“高人”也拉了椅子跟我坐到一起。

主人理解了我们的意思,笑笑,也就算了。

闹哄哄地开演了。

一切都是粗放的,戏装也是混搭,彝族百褶裙、藏族袍子都上了身,只要鲜艳就行。帮腔更是朝天吼,就像山歌。

谭绍康偏过脸来给我介绍,这是借鉴了神农溪船工的梢歌。

观众越来越多,看得兴高采烈。每折戏中都有个白鼻子丑角,演到中间,充气的塑料舞台突然垮了,丑角两手把塌下的顶棚撑着,现挂水词儿,“我还没哪么攒劲咧,哪么就倒了咧?”观众拍巴掌哈哈大笑。

费天凤在台上忙,搬道具,帮着换装。在车上她跟我说家事,儿子喝农药受伤成残,女儿被女婿的姘头推下山崖身亡,她是为了外孙女才活下来。好在外孙女乖巧,高中毕业后在县城一家广告公司做事,老板夫妇喜欢她,怕她跳槽,签了几年合同。如今堂戏就是费天凤生活的唯一,从山上下来唱堂戏,要走一个多小时,搭车要四块钱,她舍不得,每每步行,风雨无阻。演出时看她帮腔,仰着头吼,瘦筋筋的颈项抻直了好有劲。送我上车时,她那双干硬有力的手握着我手说,蛮想到省里唱一次堂戏。

谭绍康与我同车返回县城,坐在后排,忽然发问:“听不听山歌?”

我说:“啊?哦,听啊听啊。”

他就在后面唱了起来。

“小幺姑儿做双鞋(hai),

用纸包起等郎来,

郎许姐的包头儿,

姐许郎的鞋(hai),

针线不好你莫怪,哦嗬吔,针线不好,你莫怪。”

没想到他这样会唱,并不修饰,有磁性,歌声里就仿佛出现了崎岖的山道和小小身影,山那么大,人那么小,弓着,背着背篓,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往上爬。喘口气,抬眼看去,还是望不到头的旷远和苍凉。

我问歌名。

他说:“就叫小幺姑儿。”

我说:“是情歌?”

他说:“是情歌。”

我说:“情歌怎么有一种忧郁呢?”

他说:“你说对了,好多情歌都是蛮忧郁的。”

第二年夏天,突然接到他从沙洋来的电话。那里有个移民村,老老少少两千多巴东人,是三峡百万移民中的一小支。想念老家,把谭绍康请去教老家的山歌,也教堂戏。

“针线不好你莫怪”,他们喜欢,他们需要,这就够了。

■陌上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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