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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夫人两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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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晏君复与林清见成亲八年,孩子都生了俩,但她还是那么安静贤淑,温柔得体,他虽以礼相待,但也就止于此了。所以当她说和离时,他也平静的答应了。

重生后,晏君复想换个活法儿。而林清见,此时也未被林大学士找回,尚在土匪窝里艰难度日。那段往事,始终是她毕生的阴影。

毕竟夫妻一场,晏君复寻思,救她出来,送回林府,从此一别两宽,也算是给这段缘分一个交代。

于是他带一队亲兵前去剿匪,怎知,匪门打开,却见林清见提着长.枪,骑在高头大马上,厉声骂道:“你他娘的谁啊?想剿匪,问过我手里的枪吗?”

晏君复大受震撼,回想前世的那些年,他方才知晓,一个姑娘为了爱他,付出了多少他未曾看见的努力。他即刻叫亲兵返归,动容下马朝她走去。

怎知还未叫出名字,脑后一记闷棍,失去意识前,见她振臂一呼,高喝道:“抬回去!送给义母做压寨相公。”

晏君复:???把我送谁?林清见,这辈子咱俩没完!

第1章

  豫章十二年,秋。

  这日傍晚,天高旷远,赤轮沉西。橘金的光,将陈留郡中那一座座楼阁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一个个立于夕阳下的武士,在静默中俯视郡中百态。

  镌有陈留王府字样的马车,缓缓从巷中驶来,那中年车夫手中的鞭子,甩在马背上,才能叫那畜生喷个响鼻,蹄下快上两步。

  不多时,车夫勒马,马车在陈留王府门前停下。

  车夫和坐在一边的小厮一同下车,车夫去马车后取脚踏,小厮则冲那车帘行礼道:“王爷,到了。”

  一只骨骼分明且又修长的手,挑起了车帘,露出男人玄底掐金丝的蟒袍来,精致的纹路,贴合他紧窄的腰线,顺长垂落在脚面上。

  男人身上飘出一段酒香,平素精厉的眼,此刻眼皮却落得缓慢,显是被席上那几壶酒疲了精神。

  待车夫放好脚踏,晏君复深吸一口气,从车上缓步下来。

  夕阳爬上他玄色嵌宝石的簪冠,同那蟒袍上的金丝,一同悄无声息的闪过流光溢彩的细微光芒,整个人望之贵不可言。

  正欲回府,晏君复脚步微凝,转身又从马车上取下一个烫金的请帖,拿在手里,目光黏在上面,流出充满期待的希望。

  可他似又想起什么,神色间漫过一丝烦闷,眉峰微皱。半晌后,他轻叹一声,给自己回了些劲儿,方将那请帖拿好在手中,这才往府中走去。

  一路穿廊过巷,最终进了后院一扇月洞门,刚进门,便见一抹青绿的身影,从廊下长椅上起来,放下手里的绣盘和针线,朝他迎来:“王爷回来了?”

  晏君复见林清见过来,方才还望之生畏的脸上,漾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有些迫不及待地抬起手中请帖,欲说什么。

  怎知他未来及开口,却见林清见恭敬行礼:“妾身见过王爷。”

  晏君复期待了一路的热切,便被这行礼,一下给浇灭了。就好似自己若再按照预想中的那样高兴的说,在她这恭敬的行礼下,会显得格外的轻浮。

  晏君复干涩的笑笑,只觉自己刚想松快片刻,便复又被林清见架上了高台。

  他本想着开开心心跟她说,可面对安静守礼的林清见,话到嘴边,又成了诉公事般的得体:“皇兄迁人送了请帖来,让我们今年中秋回长安参加家宴。我想着,不如我们早些走,走慢些,灵修和灵琅大了,路上让他们多出去看看,长长见识。”

  林清见闻言,对晏君复道:“王爷本意是好,可这次奉皇命回京,无法藏着身份出门,路上少不了劳师动众,到时排场护卫等安排下来,恐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若被有心人利用,怕是会给王爷留下话柄。”

  晏君复听罢,心头嗖一下窜上一股子火气,又是这样!

  他是个王爷,借着回京,想带儿子女儿出去逛逛怎么了?

  姑且不说往日里他本就低调,便是他想日日带着妻儿出去游山玩水,费钱费力,谁又能说什么?

  晏君复不愿与林清见吵架,只道:“王妃担忧过头了,只是带着灵修和灵琅一路慢慢玩儿回去,又能给别人留下什么话柄?”

  林清见道:“可是王爷,俩孩子还小,就算带他们出去,又能记住什么?倒不如按时启程,也省得落下他们二人的功课。”

  晏君复面色已有不快,他强压着火气,看向她,忍耐着好言解释道:“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带你们一起出去走走。”

  和心爱的妻子,再带着疼爱的儿子女儿,一家四口,一起玩儿一路,不开心吗?

  林清见闻言静默半晌,随后轻叹一声,向晏君复行礼道:“您是有封地的王爷,怎好像旁人一样闲散?况且,我合该在府中操持家事,教导孩子,能跟着王爷回京已是恩典,实在不好再抛头露面。而且灵修和灵琅,他们这个年纪,脑子最是好,应当好好读书才是。”

  “林清见……”晏君复沉声,脑海中莫名出现这八年累积下来,所有那些不愉快的琐碎细节。

  一股怒意直冲晏君复脑门,未及思考,话已脱口而出:“你想让两个孩子,长大后都跟你一样死板无趣吗?”

  林清见闻言震住,如水般清澈眼里,满是诧异,不敢置信的看着晏君复,似有些怀疑般的问道:“王爷竟是这般看我?”

  晏君复心里的不快,早已积攒了许多年,眼下也不想再忍,直言道:“不然怎么看?成亲八年!这八年来,你有一天把我当成过你的夫君吗?从前开口世子,闭口世子,现在开口王爷,闭口王爷!你知不知道我叫晏君复!”

  晏君复越说,心里的怒意越压制不住,将这八年来积攒的所有不快,一股脑尽皆倒了出来:“人就活这一辈子,幼时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爹娘管着。可为何我成年了,甚至娶亲生子了,还能娶回来一个‘娘’!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我心里没数吗?用你时时刻刻紧守规矩?”

  晏君复抬手指一下身后的院落:“这是王府没错,可这也是我们的家!出门在外端着受着已经够了,为何回到家中,面对你,我还要做个王爷?”

  晏君复用力揪起自己身上的蟒袍:“我为什么就不能脱下这层皮,毫无顾忌的和你说笑有加?”

  “为什么我每一次,想要和你说些贴心话,你都能用这一副客客气气的笑脸给我挡回来?”

  “就连新婚当夜,洞房花烛,都是听着你的话,一步一步未曾废礼。那时我以为你是和我不熟悉,时间长了便好了。可是林清见,八年了!你还是对我这么一副疏离寡淡的模样。你到底是不爱我,还是天生就这么呆板无趣?”

  成亲八载,林清见从未见过晏君复这么言辞犀利的模样。她怔怔的看着晏君复,早已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她根本未曾想到,她这么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侍奉八年,最后在他心里,居然会是呆板寡淡,死板无趣。

  难过的事不敢跟他讲,王府所有琐碎的事,再麻烦她也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她扛下了她遇到的所有麻烦和委屈,尽量在他面前做一个娴熟得体的王妃,可是最后,他竟是会觉得,自己呆板无趣。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从林清见的眼眶中簌簌落下,她忙伸手拂去,手指却是眼可见的颤抖。

  晏君复见她落泪,心兀自一疼,正欲上前安慰她,可想起这八年来积压在心中的不愉快,他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只低眉,重重叹了一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林清见的时候,是少年时在林家读书那阵子。有天林家的公子们说,林家回来个妹妹,是幼年被奶娘偷走丢失的那位。

  他便凑热闹去看了,只那一眼,他便书信回陈留,让父王为自己说亲。

  念及往事,晏君复叹道:“清清,我只是想要一个相爱无间的妻子……”

  从前他以为,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就是一个心心相印的人,一个能和他白首不相离的人。

  他不像别人一样,要无数娇妻美妾,也不像别人一样敛财无度,广罗天下美人。

  他以为,和别人那些愿望相比,他的愿望真的再简单不过!他只要一个人,只想要一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爱人。

  但是现在他才知道,坐拥无数娇妻美妾容易,但能得一个真正有共鸣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这些年不是没有试着跟她沟通过,但每每鸡同鸭讲,她又是一副礼貌得体的模样,根本无法深入交流。

  林清见的泪水簌簌的往下落,这么些年,她从未在人前失过态。她忙转身,伸手捂住嘴,提裙跑出了月洞门。

  晏君复看了眼她的背影,终是重重一声叹,伸手捏着发胀的太阳穴,回屋在贵妃榻上躺了下去。

  林清见独自一人,站在王府的池边回廊里,看着池中的倒影发呆。

  林清见在池边站了许久、许久,直到脸上的泪水都被风干,她方才动了动站僵的腿。

  她没能从小在林府长大,很多方面,她连最不受宠的庶出妹妹都比不上。

  时至今日,她也算看明白了,麻雀终归变不成凤凰。

  这也怪不得晏君复,他自小金尊玉贵,所见所闻于她而言皆是空白,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无论她多么努力去跟上贵人们的行止,他们二人的所思所想,依旧是天差地别……

  晏君复不知在贵妃榻上躺了多久,直到外面天黑下来,他也没有起来。

  迷迷糊糊间,他见一束光在屋中燃起,睁眼,便在桌边林清见熟悉的身影,他复又躺回去,伸手盖住了眼睛。

  “晏君复……”

  耳边传来林清见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晏君复微微一怔,取下手朝她看了过去。

  她就这样背对着他站着,烛光在她身前跳跃,描摹出她姣好身段的轮廓。她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目视前方,平静吐出五个字:“我们和离吧。”

  晏君复望着她烛火下的身影,心兀自一疼,可转念便想起这八年死气沉沉的时光。他明白,即便他不同意和离,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屋中很静,只听得见火舌吞噬灯芯的声音。

  许久之后,晏君复轻声道:“好。”

  说罢,晏君复翻了个身,转进了贵妃榻里侧,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脑子昏沉的厉害。

  半晌后,他隐隐听闻林清见离开房间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屋中静得再无声息。不多时,晏君复便昏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梦里全然是这些年的时光,交错混乱,搅得他一夜不宁。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晏君复坐起身,伸手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便于此时,他忽地觉出不对来,他怎么睡在床上?他分明记得,他昨晚是睡在贵妃榻上的?

  莫不是林清见将他挪回了榻上?可她那点儿小身板,怎么挪得动他,而且他还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正疑惑着,晏君复复又发觉不对,这房间,也不是王府,而是……

  晏君复怔住,从榻上下来,光脚站在地上,四下仔细打量,一处也不敢放过。

  可无论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房间分明就是他当年读书时,在长安住的那间。

  晏君复立时便觉全身麻痹,整个人呆住,怎么他睡了一觉,就从陈留跑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第2章

  晏君复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不仅出现在了长安,且这房子,早就在成亲前就转手卖出去了,换了个处更宽敞的院子。

  晏君复脑子混沌的厉害,他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眼前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可现实又实实在在的告诉,这真的不是梦。

  他随便蹬了短靴,拉过一件外袍披上,便想出去找林清见问问,怎知路过桌上铜镜时,他系衣带的手蓦然停下,望着镜中的自己怔住。

  但见镜中的他,面庞稚嫩了很多,下巴上一夜长出来的胡须,也是少年时那种稀疏的软毛。

  晏君复缓缓走到镜前,手摸着自己脸庞,不断的查看。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醒来后所有的怪异,终于在他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

  他莫不是,回到了过去?

  多么可怕又大胆的揣测,他怕是生了脑疾才会这般想。可醒来后发生的一切,却又条条指向这个答案。

  莫不是他昨天和林清见吵架,她故意作弄他来着。可转念一想,以林清见的性格,这种事她干不出来。

  晏君复随便系上外衣上的系带,拉开门走了出去,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唤道:“清清,清清。”

  才唤两声,却见贴身侍从铭泽跑了过来:“世子,您醒了?”

  晏君复闻言蹙了眉,不解道:“世子?”他不是袭爵三年了吗?

  铭泽一脸茫然的看着晏君复,小心翼翼的问道:“世子昨晚是不是喝太多了?”

  世子!晏君复念着方才的揣测,不由问道:“现在是哪年?”

  铭泽目光在晏君复面上来回逡巡,神色间颇有些怀疑,他们世子莫不是昨晚走夜路被鬼迷了?铭泽想了想,对晏君复道:“豫章三年。”

  “哈……”晏君复笑了出来,豫章三年?九年前?这可真是离了大谱。

  “世子!”铭泽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晏君复整个人朝后倒了下去。

  铭泽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将晏君复稳稳接住,急忙唤人:“来人!来人!世子晕过去了,请大夫。”

  也不知过了多久,晏君复再次醒来,塌边围满了人,都是他曾经在长安读书时,带来伺候的那些人。

  晕了一回醒来还是这样,看来他确实回到了过去。

  见他醒了,铭泽忙道:“世子,您可醒了。方才大夫来看过了,说您是受了惊,喝几碗安神汤就没事了。”

  晏君复看着九年前的铭泽,终于接受了他确实回到了九年前的事实。

  晏君复掀开被子坐起身,铭泽一边伺候,一边喋喋不休的说道:“世子您说你怎么会受惊呢?可是昨晚和林公子喝酒,惊了风?”

  晏君复没有回答,就着下人递来的盆,洗了把脸。他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无论多离谱,他回到了九年前,已是不争的事实。

  九年前,他尚在长安林大学士家中读书,堂兄也才登基三年,父王的病情还没有完全恶化,而林清见……

  晏君复忽地想起来,这个时候的林清见,应该还没被林大学士找回去。

  众人伺候晏君复穿衣妥当,他便将人都支了出去,一个人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看着窗外细想。

  虽不知为何这么离谱的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但既然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那他就应该,将人生过的更好,弥补曾经留下的诸多遗憾。

  父王的病情,可以早一些找大夫好生调理医治,还有堂兄登基后,被权臣掣肘的那几次凶险,他也可以帮堂兄顺利度过去。

  至于他自己,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和林清见的感情。

  灵修和灵琅两个孩子,是林清见给他的珍宝。但是他和林清见,成婚的这些年,却是彼此的负累。

  初见林清见的那天,他一眼就看上了她,那般清秀出众的样貌,实在是他心中梦想了许久的爱人的模样。

  他这个人,从某些方面来说,对生活的要求真的很高。他不仅希望自己的一生,能够过得有声有色,他还希望,能拥有一个心心相印的爱人。

  他无法忍受那种貌合神离的关系,也无法接受很多长辈常说的“过日子嘛,差不多得了”这种态度。

  对他来说,日日生活在身边的妻子,必得是真正彼此懂得的人,亲密无间,相濡以沫,有观念上的共鸣,心灵上的契合,从中获得日日幸福的生活。

  鉴于这些要求,十七岁时的他,对男女之间的情爱,真的抱了很大的幻想。

  他本想着,只要娶到林清见,像他这样的性格,一定能让林清见和他成为他理想中那样的眷侣。

  可事实却告诉他,他想错了。林清见不是他想要的那类人,他也不是能像林清见一样,一步一步全按规矩来办事,严丝合缝。

  他们两个,从一开始,或许就不合适。

  他想要有声有色,多姿多彩,而她脚踏实地,只想一步不错的经营好所有的一切。谁也没有错,就是不合适罢了。两个世界的人,谁也别指望对方能到自己的那条道上来。

  虽然,他还是爱她,但是过去那八年的日子,他确实不想再过了。

  晏君复轻叹一声,指尖随意捏过落在窗边的一朵桃花,再次陷入沉思。

  他记得林清见的身世,她三岁那年,林大学士举家回乡探亲。可路上,奶娘却偷偷抱走了林清见,并留下让林家送钱的字条。说是只要送来钱,就能保证林清见安然无恙。

  林家准备好了钱,可等找到奶娘的时候,她已经在乡下屋里悬梁自尽,而林清见也失去了下落。

  作为林家唯一的嫡女,林家找了林清见很多年,祖母甚至因为林清见的丢失而病倒。

  可惜,一直都没能找到。

  直到豫章四年春,朝廷终于找到了孔雀寨的据点,将其一网打尽,也就是那时,林家人才凭借林清见脖子上,那枚像灵芝的胎记,认出了林清见,将她带回了府中,认祖归宗。

  晏君复看了看手里的落花,现在是春天,也就是豫章三年春,距离林清见被找回来,还有一年。

  他听林清见说起过,那段往事,于她而言,是毕生不想再提及的阴影。

  虽然这一次,他不想再和她做夫妻,但他也不忍心林清见继续在孔雀寨受苦。且孔雀寨作恶多端,多留一日,世间便多一桩恶事。

  既然他重活了一回,且又知道孔雀寨的据点,倒不如现在就带人去剿匪,将林清见救出来,送回林府。

  从此之后,各不相干,愿她这一世,能找到个真正适合她的人。至于他,还是不想将就,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最终能找到他理想中那个人。

  思及至此,晏君复已做下决定,他起身出门,唤来铭泽,对他道:“去点一下父王派来的亲兵,然后来书房找我。”

  说罢,晏君复直接进了书房,提笔书写,言及发现了孔雀寨落脚的窝点,向皇兄请命,带亲兵前去汉阳郡剿匪。

  当今皇帝,是他的堂兄,先帝是他的伯父。皇兄只比他大四岁,如今不过二十一的年纪,登基三年,是个励精图治,开明清朗的好皇帝。

  豫章帝没有同胞兄弟姐妹,那些个异母手足,各有利益牵扯,做不成真正的兄弟。反而和晏君复这个隔了一层堂弟,自幼相交,更像是亲兄弟。

  写好折子,晏君复便让铭泽快马送进了宫里,半个时辰后,铭泽带着豫章帝手谕回来,准了晏君复奏请,并命京兆尹和汉阳郡守协助。

  晏君复记得很清,孔雀寨盘踞在汉阳郡,常常打劫前往西域的客商。

  且孔雀寨的寨主,是位女子,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因其手段狠厉,世人称其为罗刹女。

  罗刹女身为女子,却干着各种人口走私的勾当,名下有好几处青楼妓.馆,多少女子身受其害。当年孔雀寨被捣毁时,解救了无数人,甚至牵连出朝廷一品大员,与罗刹女勾结。

  那位给罗刹女充当保护伞的一品大员,他方才在折子中也已告知堂兄,想来堂兄会处理。

  他专心赶往汉阳郡剿匪便是。

  汉阳郡距离长安有十多日的路程,晏君复不欲耽搁,即刻便让人点兵准备粮草,吃过午饭,便带着王府亲兵和京兆尹府的一队衙役,启程前往汉阳郡。

  行路十二日,一行人终于抵达汉阳郡,直接带着豫章帝手谕去了汉阳郡守府。

  汉阳郡苦孔雀寨久矣,康郡守一听晏君复是派来剿匪的人,立时恭恭敬敬的迎了晏君复进衙门。

  但,康郡守见晏君复虽一身银甲英气逼人,可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委实有些不信任。

  朝廷围剿孔雀寨不是一次两次,但孔雀寨据点隐蔽,次次无功而返。之前四五十岁的老将军都栽了跟头,晏君复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有什么能耐?

  康郡守心下叹气,怕是王孙贵族来这里历练,给履历镶金罢了。

  康郡守对晏君复没报希望,寻思好生招待,选几个地方去找找,便送他回去。

  怎知晏君复一进郡守府,便拒了他的宴请,直接去了兵备房,查看起地图和汉阳郡的沙盘。

  康郡守只能耐心的在一旁陪着。

  晏君复边看边问,半个时辰后,锁定了汉阳郡北面,渭水分支散渡河上游,银岗山附近。

  晏君复指着地图上的点,道:“这里,命众将士修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出发。”

  康郡守有点儿被晏君复这雷厉风行的样子震住,不由道:“此地河水湍急,地形复杂,且地势起伏极大,世子确定是去此地吗?”

  晏君复点头:“就是这儿,劳烦郡守派几个人带路。”

  康郡守应下,下去点人。毕竟是陈留王世子,康郡守不敢大意,选了衙门里身手最好的几个,带路的同时,让他们保证晏君复安全。

第3章

  晏君复在郡守提供的房间里,小睡一个半时辰,待醒来后,便重套银甲,挎剑提枪,带兵出门,即刻往银岗山而去。

  晏君复拒了康郡守陪同前往的请求,毕竟文官一步三喘的带着麻烦,只带了康郡守安排的衙役出门。

  汉阳郡地势起伏大,忽而平坦,忽而一落千丈,入目甚是壮观,再往西便是羌人的地盘。

  等到了散渡河畔,因地势而飞流之下的湍急河水,在耳畔摧出震耳的声响。

  晏君复勒马在河边,□□骏马蹄子不安分的原地乱踏,风卷着河落激起的水雾,扑面而来皆是凉意。

  晏君复一双精厉的眼,密密扫过河对岸的银岗山,寻着前世的记忆,找寻那入孔雀寨营地的入口。

  然,寻了半晌,未见传闻中那狭隘夹缝。

  晏君复便带着人,沿河缓步而行。对面的山头各自错落,大片的锋利岩石撑出山体,望之更显险峻。

  晏君复就这般带着人,沿河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在傍晚时分,见到了传闻中两山细小的夹缝。

  晏君复见此,精厉的眼微眯。这夹缝委实隐蔽,堪堪够一人一马通过。若不是他早已留心,怕是很难在河对岸发现。

  找到入口,晏君复唤来探子,指了指那两山夹缝,吩咐道:“扎皮筏,渡河,先去探一探。仔细别被发现,找到寨门,记路便回。”

  三名探子应下,即刻扎皮筏,腰间缠麻绳做牵引,找了处河流平缓之地,渡河而去。

  晏君复见三名探子进了夹缝,留了人在河边接应,方才带领众将士找隐蔽之地修整。

  晏君复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抓着半块饼,有一口无一口的就冷水啃着,目光望着地面,若有所思。

  若避过回到过去一事不谈,林清见和他说和离,不过也就是十几日前的事。

  他不明白这八年来,为什么每次想要沟通,都无从下口。每次想和她交流,但一对上她的态度,就每每说不到点子上。

  即便是变着法儿的提,带你出去玩儿,你要让自己轻松些,大可多做些鲜亮些的衣服……她还是都给他一一否了。

  那天参加宴会回来,喝了酒,说话确实过了些,但也委实是他真心所想。

  他真就不明白,即便过去在孔雀寨的日子,给她留下阴影,让她养成唯唯诺诺的性子,但嫁给他之后,从未让她受过委屈,王府里日子过得富贵又安逸,怎么就是抚不平她的阴影,打不开她的心扉?

  晏君复轻叹一声,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下一个缘由,她天生便是那样的性子。

  三岁被奶娘绑.架,自此失散离家。之后便在孔雀寨,在那罗刹女手底下讨生活,想来一步都不敢行将踏错,才养成那样谨小慎微,恭敬守礼的性子。

  “唉……”晏君复轻叹一声,他心疼林清见的经历,但试过一次之后,他确实也对此感到无力了。

  到了这个年纪,他已不似年少时那般锋利自信,觉得什么事,只要努力,就能做到。他已然接受,这世间有很多事,即便你心疼,你同情,但确实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将她救出来,早日脱离苦海,是他能为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到了戌时,探子还未有回来的迹象,晏君复便叫将士们抽空先休息,但不许扎营,自己则靠着一棵树,浅闭上眼睛。

  一直到夜里丑时,在河岸接应的人,方才带着三名探子回来。

  晏君复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便立时睁眼,起身,待探子到他面前,行礼后,问道:“如何?”

  探子道:“回禀世子,那夹缝一路进去,便是一片茂密的荆棘林,乍一看根本无路,人完全无法通行。我等查探了许久,方才发觉那片荆棘林,只有前面一排是真树,后面皆是以特殊秘法风干的假林。其中充斥的杂草灌木,更是种植入盆中而埋于地下,随时可挖可挪。”

  晏君复听着微微眯眼,难怪孔雀寨藏了那么些年,当真是隐蔽。

  晏君复冲那探子一挑下巴:“接着说。”

  探子便道:“我等便从石壁下挖了一条路进去,直到穿过整片荆棘林,方才见开阔的山道。山道上留有车辙印,马蹄印,一看便是往来有人,我等小心着一路上前,终在群山中一座矮峰上,找到了孔雀寨。”

  康郡守派来带路的衙役一听,当即站起了身子,颇有些惊诧的看了看晏君复。康郡守不是说陪着走走便是吗?怎么还真被这位世子给找着了?这位世子,看来有点儿本事。

  晏君复点点头,将所有将士都唤醒来,沉声下令:“出发。”

  众将士趁夜色,连夜扎皮筏过河,陆续进入夹缝,将那片荆棘林踩平,一路骁勇无阻。

  清晨的第一缕光,爬上银岗群山的峰头,将向东的一面,染得灿金夺目。

  孔雀寨的哨兵已然见到晏君复的军队,神色大惊,立时回寨通报,孔雀寨即刻进入战备状态。

  晏君复带人来到了孔雀寨寨门前,巨大的沉重的木门,背光而立,显得深沉厚重。寨墙上削尖的木头,和那哨台上弯弓搭箭的弓箭手,在地上拉出好长的影子,影影绰绰的落在晏君复的军队上。

  晏君复抬手,身后一排弩.兵便已搭箭上弩,对准墙上哨兵。

  晏君复抽剑在手,厉声道:“陈留王世子晏君复,持圣上手谕,亲来剿匪。尔等早已暴露,开门投降,或可争取宽大处理。若负隅顽抗,休怪我今日踏平孔雀寨。”

  孔雀寨众人闻言,听出晏君复必攻的决心,便知今日必有一场死战,只靠防守,怕是不行。而且孔雀寨隐蔽多年,一朝被发觉,四周怕是早已埋伏了许多官兵。

  晏君复正欲下令开攻,却忽见那沉重的木门,拉开一条细缝,背后的晨光从那细缝中漏了出来,恍若在黑暗中开启的珠宝匣,流出金色的霞光。

  晏君复放下正欲下令的手,随着大门渐渐打开,只见一人骑在马上,缓步走了出来。

  背光,晏君复不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清那人的轮廓,尚难辨男女。

  那人一袭甲胄,高束的马尾在脑后随风而动,手持一杆长.枪,枪尖斜指向地面,腰背挺直,目视前方。

  晏君复眸色冰冷,轻道一声:“可惜了。”

  那人若不是从孔雀寨中出来,这等灼眼风采,在官兵中,怎么也是少年将军的气质。

  随着那人的渐渐靠近,晏君复勒缰绳的手忽地凝滞,呼吸在一瞬间错落,眸光如被淋胶般定住。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张熟悉万分的面容,与他同床共枕了八年的面容,他怎么可能认不出?

  可他又怎么能认得出?

  这叫他如何相信,眼前打马提枪而来的人,是林清见,是那个温婉贤淑的林清见。

  通体漆黑的骏马在晏君复面前停下,但见林清见手中长.枪凌空一旋,展臂持枪横在身侧。

  她目光如炬,一双清亮的眸中剑影萧杀。

  她就这般望着晏君复,觅不见一丝一毫谨小慎微的影子,厉声道:“你他娘的谁啊?想剿匪,问过我手里的枪吗?”

  纵然声线纤细,可声音洪亮而又大胆,全无半点恭敬守礼之态。晏君复险些从马上跌下去,震惊的他完全回不过神来。

  他根本无法将眼前的人,和他成亲八年的妻子联系在一起。他甚至都有些怀疑,林清见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妹。

  可林清见没有双胞胎姐妹,眼前这名少女,只能是林清见。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许是震惊太过,晏君复本紧抿的唇微微下落,半口微张,久久无法回神。

  晏君复心间一时百感交集,无数的疑问洪流般涌入脑海。

  这居然是林清见。

  这如果是她,那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和他成亲后的模样?

  她不是说,孔雀寨是她毕生的阴影?

  为何她今日显然是一个真正的孔雀寨中人?

  万千疑问在晏君复脑海中翻涌流转,最终落定在一个问题上——她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晏君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孔雀寨的生活,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阴影。

  她从一个寨匪,一跃成为林大学士家的嫡女,又成为他的世子妃,她不适应,为了迎合改变的一切,她不得不收紧性子,谨小慎微。

  而她那么努力改变如今的模样,在他面前做着乖顺的妻子,无非是因为……爱他。

  是了,晏君复唇边轻落一笑,前世在她的眼里,他是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尊贵身份,许是怕他嫌弃她,所以才那么努力做着温柔贤淑,严谨守礼的世子妃。

  可是,晏君复眸光莞尔,他纵然出身王孙,但从来就不是个迂腐古板之人啊。

  时至此时,晏君复方才明白,过去八年,为什么一直沟通不了,实在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找到她心中症结所在。

  而这个林清见,这个尚未被侯府找回的林清见,就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类人,自信鲜活,大胆勇敢。

  “哈哈……”晏君复低低笑了出来。

  对面的林清见见此蹙眉,看傻子般打量晏君复两眼。

  晏君复笑毕,抬手道:“众将士听令,退兵驻守山下。”他要好好跟林清见聊聊,看看她最真实的模样。

  而且,他还有疑问想弄清楚,孔雀寨作恶多端,林清见为何会在此地如鱼得水?

第4章

  晏君复下马,朝林清见走去,目光未从她面上移开半分。

  身后刚得了退兵令的众亲兵,委实看不懂他们世子唱得是哪出?虽然眼前这女匪长得是好看,但也不至于着色.相到忘了自己立场。

  领头的亲兵看着他走过去,急道:“世子!”

  晏君复抬手制止,目光却未从林清见面上移开,只道:“听我命令,山下驻守,我心里有数。”

  领头的亲兵,闻言抿唇,不甘的看了眼孔雀寨,领了众将士下山。

  寨门前只剩下晏君复和林清见,二人相对而立,一个在马上,一个马下。清晨的暖阳渐渐爬高,微热的光悄然爬上二人的头顶。

  晏君复看了眼寨中护墙上那些哨兵,泰然含笑,对林清见道:“我既已撤兵,姑娘又何须这般严防死守?”

  林清见不屑的一笑,抬手,示意哨兵放下弓箭,随后饶有兴致的垂眼看着他,委实想知道这忽而强攻,忽而退兵的世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毕竟是八年的夫妻,林清见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好似他身体的另一部分,爱情与亲情交融,若非实在相处不来,晏君复很难割舍。

  他似觉自己心间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有那么一瞬脑海中有冲动的念头闪过,他想冲过去,抱住她,告诉她他有多么惊喜。

  可是不行,在林清见的眼里,这是初见,他不能造次。

  那满腔情意,在晏君复唇边凝结成散不去的笑意,含着重新认识的欣赏,含着八年生活奠基下的熟悉与笃定。

  晏君复对林清见道:“我见姑娘气质出众,实在是想问姑娘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哼。”林清见一声嗤笑,又是条闻色而动的狗。

  她自小在义母身边生活,与这世子又是第一次见,他从何处得知她本佳人?

  林清见上下打量一番晏君复,他样貌出众,五官凌厉,身姿高拔,宛若枫杨。她眼中神色颇为满意,就像去店中买首饰,挑中了想要的那款。

  这等样貌的少年公子,必和义母心意。

  林清见勾唇笑笑,对晏君复道:“你生得很好看。”

  晏君复闻言低眉,是了,林清见确实喜欢他的样貌。

  前世宽.衣.解.带之后,她便不让熄灯。有次他问及缘由,她死活不讲,无奈,他掐紧她的腰,故意用力顶,逼问许久,方才得出答案,她喜他样貌,喜欢看着。

  那该是她为数不多偶有情致的一次。

  晏君复仰了仰头,对林清见道:“姑娘喜欢?”

  林清见轻蔑地瞪了他一眼,看向别处,正见山半坡上,有一寨中男子,手持棍棒,小心靠近朝晏君复靠近,林清见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晏君复接着道:“孔雀寨作恶多端,实在不是姑娘该呆的地方。我与长安林家公子交好,林家公子言及,家中曾有一位……”

  “姑娘丢失”四个字尚未出口,晏君复便忽觉脑后重重一疼,随即整个脑子便跟着天旋地转起来。

  身子不受控制的软到下去,紧紧追着林清见的目光,也被迫从她身上拉开。

  晏君复重重栽在地上,晕过去前,他隐约见林清见振臂一呼,高声道:“抬回去,做压寨相公。”

  晏君复再撑不住,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从寨中跑出来几个人,抬着晕过去的晏君复就进了山寨的大门。

  林清见瞥了一眼下山路上晏君复的亲兵,冷嗤一笑。既然这世子送上门还自己留下了,没有不抓的道理。无论是留下压寨,还是做人质,都极好。

  念及此,林清见拉转马头,往寨中走去。

  这突然打上门来的世子,怪的很。首先,他找到了隐蔽的孔雀寨,可见有些本事。但找到后,开始说的气势凶猛,眼看恶战在即,他又不打了,还自己一个人留下。

  林清见蹙眉,这世子行事如此诡秘,到底揣着什么目的?左右义母暂时还没有回来,先将人扣着吧,指不定义母喜欢,收用了也未可知。

  晏君复再次醒来的时候,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墙是土砌成的,床也是简单的挨着墙砌了个台子,上面铺了简单的被褥,屋中还有一张桌椅,再无其他。

  晏君复想坐起身,怎知一动,脑袋跟有千斤重一样疼。

  晏君复“嘶”了一声,拧着眉,扶着头缓缓坐直了身子,他这才发觉,双手双脚都被缠上铁链挂了锁。

  “他大爷的。”晏君复两手并着,摸了摸后脑勺,脑袋后面大大一个包,触一下就疼。

  他在寨门口真是激动过头了,在林清见心里,他现在还只是个陌生人,他应该谨慎一点。

  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是成亲八年的夫妻,要他怎么完全剥离,把她当成陌生人看呢?

  晏君复叹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现在处境尴尬。好消息是,他的亲兵就在山下,发现他不见了,八成会采取行动,所以他没有性命危机。

  坏消息是,他现在人进了孔雀寨,如果他的亲兵想要攻打,孔雀寨必然会用他做人质。

  双方估计暂时会僵持下来,都不敢轻举妄动。

  既如此,他正好在寨里待一段时间,弄清楚林清见到底在孔雀寨过得是怎样的生活。

  首先,罗刹女做的那些恶,拐卖女人孩子,开青楼放印子钱,截杀商队,等等这一切,林清见到底知不知道,若知道,又为何助纣为虐?

  心间已经没有初见时那么激动,晏君复心情平复下来,他方才发觉,成亲八年,他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作为丈夫,如此不称职,又如何能奢望,她敞开心扉与他心心相印?又怎么能像那天一样,冲她发脾气,说她呆板无趣。

  她分明是为了他,才那么努力来贴合贵族的生活。

  那晚她说和离的时候,他竟是答应了。但是眼下,稍稍代入一点林清见当时的心情,晏君复心里就生疼,她该有多么失望。

  这一刻,晏君复忽地格外庆幸,他能重生回来,能重新弥补这一切,能重新认识真正的林清见。那可是他的妻子啊,是他两个宝贝孩儿的娘亲。

  晏君复眼眶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将酸涩都压了下去。

  而就在这时,他忽听房间外传来林清见的声音,掷地响亮:“少喝点儿,山下还有官兵,不知什么时候就打上来了。”

  几名男人的声音的陆续响起:“是,少寨主。”

  少寨主?林清见居然是孔雀寨的少寨主?

  晏君复即刻从榻上下来,拖着脚上锁死的铁链,一蹦一蹦的往窗前蹦去。

  每蹦一下,脑后挨得那一下就生疼,但他还是忍着,蹦到了窗边,弯腰,从窗钉死的窗缝里往外看去。

  外面像是一个院子,养着鸡鸭,但是又和民间寻常的院子不同,放着一些兵器拒马等物。

  而林清见,在院中一张桌边站着,那桌上放着一坛酒,并几个酒碗和一碟花生米,本围桌而坐的四个青年,见她来,都已起身,且神色恭敬,比当初王府里的下人对她恭敬的多。

  她换了一身玄色精武服,外套一件同色软甲,手腕上紧绑着护腕,束着马尾,没带兵器。

  她两手背在身后,腰背挺直,生生从女匪站出了女将军的气势,当真与当初王府里的温婉王妃判若两人。

  若不是样貌相同,真的根本没法儿联系在一起,南辕北辙,差距甚大。

  林清见看向其中一名青年,问道:“怎么样?”

  青年道:“回少寨主的话,大夫看过了,他没事,喂了药,等醒了,淤血化了就没大碍了。”

  林清见点点头,又问:“闹过吗?”

  青年摇摇头:“应该是还没醒吧?”

  “少寨主!”晏君复高声道:“我醒了我醒了。”

  林清见微微侧头,看向晏君复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被木板封死的窗户空隙里,露出半只眼型狭长却精厉好看的眼睛。

  晏君复藏住唇边笑意,问道:“少寨主,我醒了,你要审问我吗?”

  林清见:“……”她本来是打算审问的。

  但听晏君复接着道:“你来审问我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林清见蹙眉脑袋微微后仰,正常人现在不该放狠话,或者一言不发吗?他跳什么?

  看着他迫不及待想被审问的模样,林清见得出一个结论——有诈。

  念及此,林清见锐利的眸光,从窗上扫过,对四名青年道:“看好他,少喝酒。”

  说罢,林清见转身离去。

  “哎!哎!”晏君复眼睛在那道缝隙里,追着林清见的身影转:“别走啊!少寨主!”

  林清见怎么会理他,拂袖而去。

  晏君复眼睁睁看着林清见离开他的视线,却无能为力,委实有些头疼。

  无奈,只能站直了身子。

  要是一直见不到林清见,不能跟她当面说话,他怎么去了解她?又怎么带她离开?

  正蹙眉想法子呢,晏君复忽地想起来,方才晕过去之前,林清见不是说,抬回去做压寨相公吗?

  她又是少寨主,莫非……晏君复眼前一亮,她是不是还像前世一样,喜欢他的样貌。想先把他关服了,然后让他做她的相公?

  念头落,晏君复笑了,忙又重复弯腰,从那缝隙看出去,对外头那四名青年喊道:“去叫你们少寨主,去和她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压寨相公。”

第5章

  外面的四人闻言,愣住。

  从前寨主也抓过几个压寨相公,但大多都是宁死反抗,有几个甚至进了寨主的房间后,没几日便死了被抬出去。

  这人说愿意做压寨相公,他们没听错吧?

  而且,寨主都四十多岁了,他们真的没听错吧?

  晏君复见外面四个人面面相觑,便知他们是不信他会这般服帖。

  但他和林清见,那可是八年的夫妻,压寨相公算什么?只要她愿意,随时给她睡。

  而且成亲这么些年,林清见都没主动过,想想甚觉期待啊。

  “唉!”晏君复又叫了声,对他们道:“我说去叫你们少寨主,我愿意做你们压寨相公。”

  那四个男匪,彼此看了眼,嘴边皆挂上暧.昧不清的笑意,随后其中三人冲看起来年龄最小那个抬了下下巴,那人点头,转身离开。

  见他们已着人去唤林清见,晏君复方才挑眉站起身,又并着脚,一蹦一蹦地蹦回塌边,坐了下来。

  那人很快找到林清见,林清见正于寨门稍岗,观察山脚下官兵的动向。

  那人爬上稍岗,向林清见抱拳行礼,说道:“少寨主,那世子让我来找你,他说他愿意做压寨相公。”

  本目视前方的林清见,忽地转头,锐利的眸光中漫上一丝困惑,惊疑道:“他愿意做压寨相公?”

  那男匪点了点头。

  林清见寻摸着缓缓转回了头。怎么会有人自愿做压寨相公,外头的人,不都很看不起他们这些走江湖讨生活的吗?

  林清见陷入沉思,委实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世子。

  审问迫不及待,做压寨相公也上赶着。他莫不是想借此接近义母,探孔雀寨虚实,或者伤害义母吧?

  不成,她得去看看,这世子生得好,若不提前套出他的目的,义母被他哄住可怎么办?

  林清见左右看了看稍岗上的人,沉声道:“盯好了。”

  说罢,小跑下了稍岗的楼梯,大步往关押晏君复的院中走去。

  晏君复坐在榻上,手时不时地摸摸自己脑后,坠痛之感实在难受,烦躁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晏君复咻然抬头,朝门口看去。

  门被打开,一双男人的手从门缝里闪过,抽去锁链,随后用力一推,门大开,便见林清见负手站在门外。

  开门的男子侧身让路:“少寨主,请。”

  晏君复唇边复又出现笑意,林清见看着他,踏步走入房中,那名男子将门带上。

  林清见走了几步便停下,遥望晏君复:“听说你愿意做压寨相公?”

  晏君复点头:“愿意啊,怎么不愿意?”

  林清见上下打量着他,眼里满是狐疑。

  晏君复见此明白,若想跟她多沟通,首先得先打消她的疑虑。

  念及此,晏君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撤兵吗?”

  这点林清见确实疑惑,便摇了摇头。

  晏君复目光在她面上留恋,道:“我猜想,寨中有些人,并不是真的想做贼,我如果不调查清楚,便贸贸然攻打,双方都会折损很多无辜的人。”

  这话林清见认同,但义母从小就教会她一个道理,凡官家贵族,大多是鱼肉百姓之辈,且各个道貌岸然,她不信晏君复这样的既得利益者,会有这般慈心的考虑。

  林清见微微眯眼,道:“如此说来,我还得庆幸你眼光独到?”

  晏君复颔首笑,侧头看了看她衣领中,若隐若现的灵芝胎记,对林清见道:“我在长安,与林大学士家的公子交好,林家公子曾告诉我,他有个妹妹,可惜三岁的时候,便被奶娘偷走,至今没有找到。”

  林清见眼皮慵懒的一抬:“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晏君复道:“那位丢失的姑娘,脖子里有个状似灵芝的胎记。”

  林清见闻言,手下意识就抚上了自己脖子,眼里闪过一片震惊。

  晏君复对她道:“你可知你的身世?”

  林清见心内如鼓如雷,怔怔的看着晏君复。她不过就是来审个人的功夫,怎么会突如其来的知道这等令人震颤的消息。

  见她唇色明显泛白,晏君复也不急,慢慢等着她恢复。毕竟,对于一个十几年未知亲生父母是谁的姑娘而言,猛然得知自己身世,是会格外震惊,换做任何人都一样。

  林清见好半晌,方才从情绪中抽离些许。

  她看向晏君复,像是拼命压着怒意和颤抖的声音:“我当然知道我的身世,我爹在朝为官。可他们嫌弃我是个女孩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扔了,是义母捡到我,将我养大成人。”

  好啊!晏君复眸中闪过一丝厉色,罗刹女竟是这般跟林清见说的吗?

  晏君复恍然摸到一丝线索,若她心里一直是这般看自己爹娘,那么前世她被找回去后,对父母一定会有隔阂,会藏着掖着很多事。

  他仿佛隐约看到了她前世性格转变的开始。

  晏君复忙对她道:“她在骗你!你是被奶娘偷走的,她本欲向你爹娘勒索钱财,却意外将你丢失。等你爹娘找到那奶娘的时候,她已负罪自尽,你却不知下落。你爹娘这些年根本没有放弃过找你,你的祖母,甚至因为你的丢失重病卧榻,不久便撒手人寰。”

  林清见心里多少年的恨意,多少年对爹娘的怪罪,骤然被晏君复撕开,她建立十六年的认知,却在晏君复的话中轰然崩塌,这叫她怎么接受,怒而吼道:“你撒谎!我义母不可能骗我!”

  她生了大气,双眸尽是血红,晏君复自知这个时候不能刺激她,得给她个接受的过程。

  被铁链绑着的双手抬起,晏君复连连道:“好好好,你先别激动。”

  林清见胸膛大幅的起伏着,目光全然如刀般刮在晏君复面上。

  晏君复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哄道:“我知道骤然告诉你这些,你很难接受。但这世上很多事,不能只听旁人说,你要亲自去验证。你家在长安,你父亲是林时温林大学士。他们从来没有因为你是女孩子而不想要你,反而他们很疼爱你,也很想念你。”

  林大学士夫妇,确实很疼爱林清见这个女儿,前世她被找回去后,给她说亲时,都是精挑细选,绞尽脑汁的给她找好人家。

  当他和父王上门提亲的时候,林大学士夫妻何其欣慰。对,是欣慰,不是高兴。不是那种攀上高门的高兴,是女儿找到好人家的欣慰。

  晏君复的话,一字一句的钻入林清见耳中,她一直忍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中掉了下来。

  她恨爹娘,从小恨到大。恨他们不要她,也恨他们让她无法拥有父母的疼爱。她恨着,嫉妒着,却也向往着。

  可每每她流出一丝想要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义母就会告诉她,那种爹娘你找了做什么?等他们再把你扔出来一次吗?

  她想找,可也确实怕再次被他们抛弃。

  但是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跟她说,你的爹娘很疼爱你,也很想你。

  林清见抿紧了唇。

  晏君复站起身,往前蹦了两下,对她道:“我今日一看见你,便从你那胎记,怀疑你是林大学士的女儿,但我又不敢确定。我和林家公子私交甚好,我怕你若真是林家女儿,贸然攻寨误伤你,所以才让退兵。”

  这是他退兵的缘由?林清见静静看着他。

  晏君复见她眸中多了份真挚,温和笑了,哄道:“我跟你说,那罗刹女,作恶多端,不是个好人。不如咱们里应外合,把这孔雀寨端了,然后我送你回家,可好?”

  话音落,林清见恍然反应过来,心间情绪一扫而空。

  所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是吗?

  用身世哄骗她,博取她的信任,再利用她,从内部瓦解孔雀寨?他们强攻,不见得能攻下来,但若是骗了她来帮忙,就能一网打尽。

  一个是养她长大,在身边十几年的义母,一个是突然带兵剿匪,杀上门来的莫名其妙的世子,猜她会信谁?

  思及至此,林清见心下已对晏君复有了判断。

  他能找到孔雀寨的位置,就证明对孔雀寨做了一番调查。查到少寨主非寨主亲生,见到她后,再用她脖子上的胎记,做这么一篇文章,也是很合逻辑的事。

  林清见正欲拆穿他的谎言,却忽然想起山下驻守的官兵。

  既然晏君复想策反她,那她何不将计就计?反手利用他瓦解官兵,破了孔雀寨这次危机呢?

  林清见微微低眉,软了神色和语气,对晏君复道:“这事太过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你慢慢想,我不着急。”晏君复眼下对她有一万个耐心。

  林清见又道:“若是我配合你里应外合,确定能将孔雀寨端了,送我回家吗?你有什么好计策吗?”

  本打算是强攻的,里应外合的计策,他还真没想。

  晏君复这才低眉思索了一番,片刻后,抬头对林清见道:“左右先得把我放出去,要不然你先出去跟他们说,我要好好做压寨相公了,先把我放了,然后我出去看看孔雀寨的地形,我们再想法子。”

  放他?没门!

  林清见苦恼道:“暂时恐怕先没法儿放你,如果放你,寨中兄弟会怀疑,多等几日吧。”

  晏君复点点头:“也成。”

  见说通了林清见,晏君复来劲了,面上笑意盈盈,又并着脚往前蹦跶了几下,蹦跶到林清见面前,俯身直视她的眼睛,颇有些迫不及待道:“什么时候让我做名副其实的压寨相公啊?”

第6章

  林清见心下冷嗤,果然是想见义母。

  这人心思这般九曲回肠,若让他见到义母,还不知憋着什么坏心思呢。

  但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林清见便道:“你刚来寨里,这么快顺从,怕是会有人怀疑,恐日后麻烦不断,暂且先等等吧。”

  晏君复点点头:“也是。”

  林清见看了看他手上的铁链,对他道:“山下你带来的兵还在等着,若是长久不见你出去,怕是会攻寨,若不然,你先写个安抚的书信给他们?”

  山下的官兵,就跟悬在头上的一把剑,直接让退兵,晏君复必然不愿,但若先能暂时安抚下来,便可再找机会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晏君复想了想,应下:“成。”

  林清见即刻命人送了笔墨纸砚过来,并解开了他手腕上的铁索。

  晏君复手腕上一片青红的痕迹,他揉了揉手腕,提笔便将自己安全的事写下,另外又叫他们按兵不动,莫要轻举妄动。

  只是,晏君复额外留了个心眼,孔雀寨毕竟作恶多端,又在此地盘踞多年,既熟悉地形,且或许还有他们未知的埋伏。

  为了确保顺利带走林清见,以及将孔雀寨一网打尽,晏君复便用暗语,在写信的同时,给出再找康郡守调兵,埋伏孔雀寨四周的命令。

  暗语散落在信的各处,以特殊的排列方式呈现,不是他们陈留王府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晏君复写好信,递给林清见:“你看看,这样行吗?”

  林清见接过信,从头看了一边,见无异样,便将信收起来,对晏君复道:“手给你解开了,但脚怕是还得再等等。等下便会派人给你送饭送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晏君复放下手中笔,冲她含笑点头,提醒道:“记得我们还要商量里应外合的事,早点儿来。”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色,林清见莫名感觉怪怪的,干涩的笑了笑,拿着信出了门,重新上锁。

  走出关押晏君复的院子,林清见这才看了看手里的信,唇边绽开一个嘲讽的笑意,心道:这陈留王世子,怕不是脑子有病?

  一会儿看他精的要死,一会儿又轻而易举的上当,这人若不是真蠢,便是一条真正的千年狐狸,她还是得留神着些。

  林清见走到寨门处,唤来一名哨兵,将信递给他,对他道:“给山下的官兵送去。”

  哨兵领命而去,林清见自回了寨。

  折腾了一整日,眼下天色已至黄昏,林清见刚走几步,便被厨娘叫住:“少寨主!今晚宰了两头牛,已经烤上了,兄弟们在广.场上,都等你过去呢。”

  官兵既然已经安抚住了,林清见自没道理不叫寨中兄弟们快活,道一声好,便朝广.场中走去。

  广.场上几十张桌子皆已摆好,各个桌上都摆着大口的酒坛子。而两头刚宰的牛,已经处理干净,架上了火架。

  林清见直接走过去,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坐下。

  寨中女子少,男人多,林清见打小便是跟着这一批人混大的,过去便提起酒坛子倒入碗里,坐下和大家边聊边喝了起来。

  晏君复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林清见走后没多久,就有人给他饭菜和药,并提进来一桶水给他用,洗脸还是喝,随便他。

  好在晏君复是呆过军营的人,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吃完后,他便无聊地躺在榻上,两手枕在脑后,盯着房顶发呆。

  天色渐晚,房中暗了下来,晏君复起身,复又一蹦一蹦的蹦到桌边,拿起火折子,点亮了桌上那盏油灯,昏黄的火光亮起,给小土培房中裹上一层暖意。

  刚点亮灯,晏君复便忽地听闻外面传来唱歌跳舞的声音。

  晏君复看向窗户的方向,仔细听了片刻,他便蹦去了窗边,弯腰,扒着窗户那个缝隙,往外看去。

  正见院外的广.场上,篝火亮起,寨中男男女女,皆围着篝火起舞。舞圈的外围的桌上,有人喝酒划拳,有人抓着大块的肉,大口的吃着,无人在意形象。

  晏君复眼一亮,忙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林清见。

  他两手扒着窗户,用力从那个缝隙往外看,眼珠子都转酸转乏了,方才看见一张桌旁的林清见。

  她手里拿着匕首,割着桌上烤好的牛肋骨肉,然后直接用刀插起来,放进嘴里吃,另一手还端着酒碗,就着肉大口的喝着。

  桌上其他人在划拳玩闹,她便毫无芥蒂的跟着一起玩闹,时而仰头大笑,时而将酒泼人身上,开朗大方,毫无顾忌。

  晏君复看着看着,眸光便愈发莞尔。

  回想起前世,无论是参加聚会,还是和他吃饭,她都是束手束脚,笑会遮唇,喝酒只是小抿,何曾有如今日这般的大方与快乐?

  即便这样看着很累,但晏君复还是一直看着她,想将她此时的样子,全部清晰的刻印在脑海里。

  他明白,他想要这样的林清见,想和这样的林清见,过一辈子。

  这一刻,之前那些什么救她出来就一别两宽的想法,彻底从他脑海中消失。现在的他,只想让她做最真实的自己,哪怕到了自己身边,也想让她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本来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见明显已见醉态,方才站起身,和桌上其他人不知说了什么,转身离开。

  篝火昏黄的光,照在她一边侧脸上,另一边脸陷在黑暗里,显得她五官轮廓愈发明晰动人,再兼脸颊上的酒后红晕,美得就像一坛馥郁的酒,令人心魄震颤。

  晏君复目光陷进她如夜色撩.人的醉态里,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林清见走进院中,他才恍然惊觉,她来找他了!

  晏君复大喜,喝醉后还这么晚来找他,莫非抱着别的心思?毕竟她可是要让他当压寨相公。

  晏君复的心莫名激动的怦然跳跃起来,他赶忙蹦回塌边,对着放在一边的水桶,将水面当镜,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

  可整理着整理着,他忽地停下,似是想到了什么。

  片刻后,他忽地站起身,将身上的轻甲脱下扔去榻上,只余玄色底衣。

  他将腰封解松了些,然后扯开衣领,露出一片坚实的胸膛。

  他这才又对着水桶照了下,但是看了看,还觉不满意,又将衣领往开里拉了拉,顺道还将头发拉松几捋垂下来,让自己看起来慵懒感更重一些,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做完这些,晏君复方才心觉满意,重新蹦回塌边,窜上榻,靠墙坐了下来,坐姿同样慵懒。

  很快,他便听见开门锁的声音。

  晏君复尽力藏住了嘴边的笑意,但是心里都乐开花了。

  万没想到,他居然有色.诱自己夫人的一天,而且还这般令人期待。也不知以他夫人现在女匪的想法,尤其还喝醉的情况下,会不会释放出狂.野的一面。

  念头闪过,晏君复不自觉便脑补了那个画面,一时丹田中都滚烫了起来。

  哈哈哈,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雏.儿了,这一回,一定给他夫人极致且难忘的体验,保管不叫她有半点不适。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清见推门走了进来,抬眼往里一看,林清见脚步瞬间凝滞:“???”

  但见榻上的晏君复,靠在墙面上,正闭目小憩。

  轻甲已不在他身上,本穿在轻甲下的玄色底衣,衣领松松垮垮的敞开着,缝隙近乎开到腹部,坚实的胸膛和腹上块块分明的肌.肉,半遮半掩的映入眼帘。

  他仰头靠在墙上,落在林清见眼里的下颌线线条清晰,在油灯昏黄的慌忙下,喉结的影子投射在他脖颈的另一侧,处处透着撩.人的气息。

  他头发也有些乱,几捋发丝洒落在他的脸上,整个人愈发有种说不上来吸引力。

  林清见脚步凝滞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进还是走。

  在寨里这么些年,男人见过不少,但她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人的样貌,也可以这么叫人移不开眼。

  她忽然就有些理解,为什么会义母会喜欢少年郎。

  这便是王孙贵族的子弟吗?再想想义母跟她说过的,王孙贵族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做派。这一刻,她忽然就具象的明白了“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这两个词的意思。

  林清见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用力的咳了一声。

  晏君复这才幽幽“转醒”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意外,笑道:“这么晚了,少寨主怎么过来了?”

第7章

  林清见眼睛刻意不去看他,可这屋就这么大,不管她怎么控制目光,时不时还是会瞥到晏君复。

  她今天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套出点儿东西。

  林清见轻咳一声,道:“我就是想跟你了解下你带来官兵的情况,不是要里应外合吗?如果我不了解的话,恐怕没法儿制定相应的计划。”

  林清见怕晏君复怀疑,接着又道:“我确实很想去看看,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

  “原是这桩事。”晏君复笑了,但如此良辰美景,聊这些是不是就没意思了?

  可以先办事嘛,事办完,躺着慢慢聊。

  晏君复道:“少寨主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我理解少寨主思亲心切,但这事儿急不得。”

  他指一指床头,对林清见道:“过来坐。”

  林清见看了看那床榻,有些犹豫。这世子衣服穿成这个样子,她过去不合适吧?

  林清见笑笑道:“就这样说吧。”

  晏君复见她颇有些局促的神色,笑了,看来他的王妃即便成了土匪,但在这方面的事上,还是不太能放得开。

  不过没关系,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她现在这性子,要不了几天,兴许也能看见他期待的那份狂.野。

  晏君复笑道:“少寨主怕什么?过来坐便是。”

  林清见委实有些弄不明白这世子的想法,但为了问出想问的东西,林清见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在晏君复身边坐下。

  林清见一袭劲装软甲,坐下后腰背挺直,双手平放于腿面上,颇像一名稳坐于帐中的女将军。

  而晏君复,衣冠不整,坐相慵懒的在她旁边,活像被人送来伺候将军的“风尘”男子。

  晏君复看着这样的林清见,眼底笑意愈发深邃,话里有话,嗓音低沉道:“官兵的部署,一时半会聊不清,但我可以跟你聊聊我的部署。”

  林清见看向晏君复,以为终于撬开了口子,对他道:“洗耳恭听。”

  晏君复笑,看吧,都要让他当压寨相公了,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

  晏君复伸手握住林清见的手,将她手臂拉起来,手抚上她袖上护腕,道:“不过我也想看看少寨主的部署。”

  林清见侧眼打量着他,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他在干什么?是想让她说出孔雀寨的部署吗?而且摸她护腕又是什么意思?

  护腕,莫非是暗示兵器?想问孔雀寨有多少兵器吗?

  林清见心头委实烦,她之前抓来人都是直接审问,从来没有这么拐弯抹角的试探过。

  要不是晏君复还有兵在山下,她真想一脚踹翻他严刑逼供。

  但又不行,只能耐着性子和他周旋。

  可要开口时,林清见又犯了难,他这模样,是在问兵器吧?她没会错意吧?

  应该是兵器,希望她没想错。

  林清见硬着头皮,含笑和他打起了太极:“我的部署并不复杂,就是不知世子的兵器行不行?”

  晏君复顺理成章的想去了别处,立时头皮就麻了,瞧他王妃这话问的,刺.激!

  这就是还是女匪时的林清见吗?天呢,可太大胆了!他喜欢喜欢,可太喜欢了!

  晏君复下意识更贴近林清见一些,一手松开她的护腕,抚上她盖在腿面的软甲。

  她说话都能这么大胆直白,那他还怕个屁。晏君复自是跟着大胆了起来,对她道:“我的兵器当然行,不仅行,还坚.硬。不过具体如何,少寨主还是得亲自试过才知道。”

  林清见听着更懵逼了!这些贵族,说话都这么拐弯抹角的吗?

  林清见绞尽脑汁的分析,正见他手摸上了自己的软甲,又想起他说兵器坚.硬。忽地意识到,他的意思,莫不是说孔雀寨的盔甲,敌不过他官兵手上的兵器,防御不行。

  原来如此!

  林清见了然,看来等下出去要吩咐下去,寨里兄弟盔甲下面,最好再加一层软猬甲。

  林清见对晏君复笑道:“那改日有机会,我便亲自试试。”

  晏君复心头一荡,对林清见道:“其实今晚就可以试试。”

  林清见眸色一寒,今晚就能试?莫不是官兵本有计划今晚攻寨!

  也不知之前晏君复写出去的那封信,会不会改变他们今晚本来攻寨的计划。

  林清见控制住心间的起伏,强笑着暂且服软道:“今晚太过仓促,还请世子理解,多给我些时间,到时候会请世子配合。”

  晏君复眨巴眨巴眼睛,心间颇有些失望。

  但想想也能理解,在他的角度,他们是成亲八年的夫妻,但在林清见的角度,这才刚刚认识。

  而且前世,他们成亲的时候,林清见确实是头一回,可见之前在孔雀寨的日子,她并没有看上过别的男子,只是今生见到他,所以才特殊些。

  那确实不能太着急,她可能接受不了这么快。

  思及至此,晏君复便暂且放开林清见的手臂,抚她腿面软甲的手也收了回来。

  对林清见道:“那……少寨主别让我等太久。少寨主放心,等离开孔雀寨,我也会对你很好。”

  这番话说的,林清见委实摸不着头脑,她又没听懂!

  别让他等太久她明白,他毕竟有剿匪任务在身。但后面的话,她分析了半天,还是没分析明白晏君复话中的逻辑。

  林清见只得装作一副自己懂了的样子,冲他笑着点头,连连称是。

  说罢,林清见放在腿面上的手,指尖轻点,满心里烦闷。

  这世子太会说话,拐弯抹角,来回的和她打太极。他也足够谨慎,拉扯这么半天,竟是只问出两点有用的东西。

  林清见不甘心,接着晏君复的话道:“能力范围之内,我也不会亏待世子。只是眼下,尚不知世子兵力、人数,委实不好计划。”

  晏君复:“???”啥意思?

  晏君复懵了下,怎么聊得好好的,突然扯到兵力人数?本以为她问的是他带来的官兵,但转念一想,这场景也不合适啊。

  晏君复想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林清见是不是怕他有妾室什么的,担心这个呢?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才拐着弯问的。

  晏君复了然,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对她笑道:“少寨主放心便是,兵力人数,都是少寨主最期待的情形。”

  林清见:“???”

  他到底在鬼扯什么?

  要不是晏君复把她想套的全给挡回来了,她怕是真得以为这世子脑子有病。

  林清见烦的不行,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从哪里下口问。坐着生了会儿闷气,只好对晏君复道:“既如此,今晚世子且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晏君复一听她要走,心里委实舍不得,坐直身子,向已经起身的林清见叮嘱道:“我就在这里,少寨主想做什么,随时来便是。”

  林清见一头雾水,眼里的狐疑更甚,她干涩的笑笑,“嗯”了两声,从晏君复房中出来。

  门外重新传来上锁的声音,晏君复重叹一声,无不遗憾的躺回了榻上。只能想想别的,把刚点起来的火浇灭下去。

  林清见来到院中,满脸的愁容,眉心都快拧成一个川字。

  这陈留王世子,当真滑,若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过于精明。这等人日后若送去义母身边,恐怕后患无穷。

  她还是趁义母回来前,抓紧把能套的都套出来,多少兵力,有没有埋伏等等她担心的情况。

  既然这样套不行,看来她得拿出点儿实际行动来,让晏君复看到她“投诚”的心,或许才能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林清见一肚子火,走到寨中,跟负责后勤的兄弟,说了给大家再备一副软猬甲的事,可惜软猬甲数量不多,也只能备给正面攻打的步兵。

  林清见满心里烦闷,她阳奉阴违的行止,迟早会在晏君复面前暴露,在此之前,她须得抓紧想法子,将晏君复的情况套清楚。

  林清见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惫的回了自己房间。

  晏君复独个人呆在小屋里,灭了油灯,躺在榻上。本想睡觉,奈何满脑子都是林清见。

  尤其是今天晚上,她和他说的那些虎.狼之词,换成前世的林清见,肯定半个字都不会讲。

  想起前世的林清见,晏君复笑了出来,在黑暗中吐出一个字,编排道:“装!”

  瞧她前世装得,累不累?现在多好,都敢问他“兵器”行不行。

  晏君复那控制不住的脑子,一路崩腾的想了下去。就按今晚这进度,肯定要不了几天,他就要被他的王妃按住了!

  指不定等从孔雀寨出去的时候,都能把他俩的长子灵修揣回去。

  晏君复越想越开心,不禁开始脑补起细节来。

  守在晏君复门外的一名男匪,稍隔一会儿就蹙眉看看身后的房间,实在不懂,那时不时传出来的笑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都被关起来了,他笑什么?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换那男匪的岗,让他回去睡觉,刚走出院中,却被来查看的林清见拦下,低声问道:“怎么样?昨晚有什么异动吗?”

  那男匪挠了挠头,蹙眉道:“少寨主,这世子,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他昨晚隔一会儿就笑,隔一会儿就笑,都他娘的给老子笑毛了。”

  “笑?”林清见更是一头雾水,诧异的看向关晏君复的屋子。

  半晌后对那男匪道:“你睡去吧,晚上再来换班。”

  男匪行个礼走了,林清见狐疑的看了屋子几眼,他到底在笑什么?正常人会在被抓了情况下笑吗?莫不是什么和外界联系的暗号?

  要不然先别去看他,着人在他房间附近观察几天再说。林清见吩咐了下去,让人以晏君复房间为中心,向外埋伏百米,观察夜里的情况,暂且便没有再去找晏君复。

  分开的第一天,晏君复没有见到林清见,他不解;分开的第二天,晏君复还是没有见到林清见,他开始着急;分开的第三天,林清见还是没有来,一直到天黑,晏君复彻底呆不住了。

  他一下从榻上翻起来,蹦到窗边,冲外头喊道:“我要见少寨主!”

第8章

  外头的人听他喊,便去找林清见。

  晏君复在窗户缝隙里目送那人离开,才不耐烦的瞪了一眼,蹦回塌边坐下。

  那晚不是聊得好好的吗?她怎么三天没来找他?

  天知道那晚说话,林清见给了他多么浓郁的一腔期待,结果三天不见人影,这憋屈的失望之感,简直没法儿用语言形容。

  这做少寨主的时候就是不一样,半分都不考虑他的感受,就这么把他晾了三天,要让他当压寨相公的是她,扭过头反复无常的还是她,逗狗也不带这么溜的。

  晏君复一肚子火气,连带面上神色都挂着一丝戾气。不是不理他?等她来了,他也不理她!

  而林清见,正在自己房间,手里拿着一张孔雀寨的布防图,和真的比对。

  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她门没关,抬眼便见看守晏君复的其中一名男匪,正站在门框外敲一边的门扇。

  林清见道:“进来。怎样?这几日晚上可还有异动?”

  那男匪道:“除了头天晚上,那世子诡异的笑了好几次外,之后晚上都没这类情况,而被关押的那间屋子,附近也无任何异动。”

  林清见闻言蹙眉,莫不是那天晚上,他们没防备的时候,晏君复便已将要传递的消息传递了出去?所以后来几天,即便他们有了防备,也查不出什么不对来?

  林清见正忧心着,忽听那名男匪道:“那世子说要见您,听他的语气,好像很不耐烦,少寨主,见不见?”

  林清见闻言,那种疲于应对的烦心感再次传来。她拿起手里的那张造假的布防图看了看。拧眉想了片刻,抬头道:“去见,你们继续加强防守。”

  男匪应下,跟着林清见出了门。

  路上,林清见问道:“义母何时回来?”

  男匪道:“寨子被围攻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了,约莫五六日,寨主大概就会从暗道返回。”

  林清见点点头,和那男匪一同进了关押晏君复的院子。

  晏君复听到门外林清见熟悉的脚步声,面上不渝之色一扫而空,连忙又扯了扯自己衣领,这次干脆扯得更开了些。

  至于方才想的,什么他也不理林清见等等决定,在听到林清见脚步声的瞬间,全部抛去了脑后,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门再次被推开,晏君复侧靠在墙边站着,那敞开的衣领放.荡不羁,以及比外头男匪还痞的站姿,直接让林清见倒吸了一口气。

  林清见隐隐觉得,要给这货换层皮扔去青楼,绝对能当头牌。

  林清见让开门的人将门关上,并让他们退远些,方才冲晏君复扬了扬手里的布防图,对晏君复道:“世子久等了,我这几日,花了好的功夫,才找到孔雀寨的这张布防图。”

  “布防图?”晏君复神色稍正,脑子里终于回了些正事。

  林清见点点头,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将布防图拍在了桌面上。

  晏君复几下蹦过去,挨着林清见坐下,抬手将布防图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油灯微弱的火光下,二人一同看向那张图。

  晏君复问道:“你几天没见人,就是去弄这个了?”

  林清见点点头:“正是,我私心想着,有了这张布防图,我们才好商讨一举拿下孔雀寨的对策。”

  说罢,林清见看向晏君复,油灯跳跃的小火苗下,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

  林清见手心出了些汗,也不知这张布防图,能不能取得晏君复的信任。上次那种拐外抹角的谈话,她可不想再经历,委实费脑子。

  晏君复将那张布防图拿起来,原来林清见去找这东西了,不是故意不理他。

  确实攻寨的事情比较重要,那还是等商讨完正事再聊其他的。

  晏君复将布防图细细看了一番,确定了兵器库,埋伏点,寨守薄弱处等等,方才对林清见道:“基本上孔雀寨的薄弱点都在这张图上了,既如此,我今晚想想怎么办?想出对策后,你帮我传信给山下的官兵,并将这张布防图也送过去。等罗刹女一进寨,我们便将其一网打尽。”

  果然这会儿说话不拐弯抹角了,看来之前还是不信任她。

  林清见冲他点头,随后问道:“就按这布防图,你带来的兵,能确保将孔雀寨一举拿下吗?”

  晏君复道:“我带了五百人,一部分是我王府的亲兵,训练有素,另一部分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放心吧。就按你这布防图,肯定能一网打尽。”

  五百人?林清见了然,随后冲晏君复笑笑道:“望与世子,合作愉快。”

  晏君复冲她抿唇一笑:“放心,我一定好生送你回家。”

  这般柔和的温柔,让林清见感觉怪怪的,她陪笑两声,站起身,对晏君复道:“天色已晚,那世子好生歇着,我告辞了。”

  说着,林清见往外走去。

  “唉唉唉!”晏君复将其叫住,连蹦几下蹦到林清见身侧,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道:“你这就要走?”

  林清见一脸不解:“不然呢?”

  晏君复目光凝滞,一时哽住,半晌后,方才道:“你这么几天不见我,来了这么会儿就要走?那天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林清见愈发不解:“那天我怎么样了?”

  晏君复正欲接着说,但看着林清见不解的神色,忽地笑了:“哦……欲擒故纵是吧?佯装不知是吧?”

  林清见:“???”

  晏君复复又往前蹦了两下,蹦到林清见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低头看着她,道:“既如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毕竟那天少寨主连我兵器行不行这话都问了,咱就不必继续拐弯抹角。”

  晏君复微微俯身,直视林清见的眼睛,问道:“直说便是,你打算什么时候睡我?”

  林清见:“!!!”他娘的!

  林清见立时横眉,正欲狠狠给他一脚,但看着晏君复一脸期待的神色,恍然反应过来,这货不会以为,是给她做压寨相公吧?

  念头落,这几日来晏君复所有奇怪的反应,全然在林清见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包括那天,晏君复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哦……林清见恍然,难怪那天说话时,几次三番都觉得和他对不上思路,弄了半天,他从一开始,就以为是她看上了他。

  所以,这每次来,衣领拉这么开,是在等她品尝吗?

  “呵呵……”林清见低眉笑了。

  看来之前,是她把这世子想复杂了,闹了一圈,人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事,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种千年狐狸,心思深沉。

  这世子,就是单纯的脑子有病。

  跑来剿匪,却让退兵,自己留下。被抓紧寨里,不想着怎么逃跑,却满脑子在想着做她这个女土匪的压寨相公。是世子当的不开心,还是人活着太没劲?

  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这人在京里,八成就是义母说的那种,不长脑子,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的纨绔子弟。

  又或者……林清见上下打量晏君复一番,眼露同情,又或者,是真的脑子有点儿问题吧。

  思及至此,林清见眸中闪过一丝轻蔑,把晏君复当劲敌的想法烟消云散,完全不再将他放在眼里。

  她本以为晏君复还藏着什么花花心思,本打算先摸清晏君复的老底,等义母回来后再做打算。

  既如此,就不必等义母回来了,晏君复带来的那些兵,她就能解决,等义母回来,直接把晏君复送去义母房里,当做迎接礼便是。这样一个笨蛋美男子,放在义母身边她很放心。

  林清见冲晏君复抿唇一笑,对他道:“世子急什么?既然已经决定让你做压寨相公,自是要挑个良辰吉日,你说是吧?”

  晏君复闻言想了想,随即点头,笑意暧.昧:“也是。”

  说着,他侧身握住林清见的护腕,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那你记得每天都来瞧瞧我,把我一个人晾这儿,这屋子又这么窄,委实不好受。”

  “嗯、嗯……”林清见强忍着嘲笑,拨开了晏君复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林清见对晏君复道:“好好休息吧,世子想想攻寨计划,我明日再来找你。”

  晏君复应下,目送林清见出门。

  林清见走后,晏君复便拿着林清见给他的那张布防图,仔细研究起攻寨计划。

  一晚上的挑灯夜战,总算将计划设计的严丝合缝。

  第二日一早,就叫人唤来了林清见,将写好的计划交给她,说道:“送去给我山下的亲兵,明晚他们便会按计划攻寨。到时候你在寨中配合,趁机炸了火药库便成。等完事,我就带你回家,去见你爹娘、兄长。”

  林清见正欲伸手去接,怎知晏君复手腕一转,书信从林清见手里擦过。

  林清见不解地看向他,但见晏君复笑道:“等回了家,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还要像在寨里这样对我。”

  “嗯,嗯。”林清见连连称是,拿着书信离开。

  等走到院中,林清见看了看手里的书信,唇角挂上嘲讽的笑意,万分笃定的得出一个结论——这陈留王世子,果真脑子有病。

第9章

  林清见拿着晏君复的书信回了自己房间,按照晏君复制定的计划,制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法子,而后叫来寨里的几个头领。

  几个男匪围站在林清见桌边,一番谈论后,林清见手背在身后,对他们道:“都记下了吧,明晚官兵攻寨时,就按这个计划来。通通引进密道,关起来。”

  其中一个头领道:“关起来?不杀吗?”

  林清见横眼看向他:“义母怎么说的?咱们是义匪!何为义匪?劫富济贫,管世间不平。自是不能滥杀无辜,那些官兵家中都有妻儿父母,怎可胡乱取人性命?”

  那头领颇有些不快的看了林清见一眼,但最终忍气吞声,闭了嘴。也不知为何,这么些年,寨主很多事都瞒着少寨主,很少让她出寨,甚至在她面前营造了个劫富济贫,大义凛然的形象。

  而且还对少寨主很好。以他对寨主的了解,实不会在一个捡来孩子身上,下这么大功夫。莫不是养久了,真的感情,亦或是养着少寨主,还有别的目的?

  那男匪不清楚,也不敢去探究寨主的想法,只能按照寨主的吩咐,维护在少寨主面前,他们孔雀寨义匪的形象。

  林清见说罢,然而对众人道:“切记引入暗道后,便不可再伤人性命。等义母回来,咱们就搬去备用的寨子,将这些官兵放了便是。”

  众头领应下,即刻出门去照林清见所言部署。

  而林清见则走到山寨门口,派人将晏君复的信送去了山下。

  晏君复身边的亲兵拿到信,委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他们世子进去这么几天,还就策反了人家少寨主呢?

  想起那日他们世子见到人家少寨主时的模样,那亲兵头领面上神色怪异起来,莫不是“献身”了?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他们世子这么能屈能伸。

  那亲兵头领唤了一人,问道:“康郡守调来的官兵,可有按照世子的吩咐埋伏好?”

  小兵点了点头,亲兵首领吩咐道:“既如此,便让他们守好,若我等攻下孔雀寨,便不必劳烦他们,若出事,让他们随机应变。”

  小兵应下,转身去找埋伏的官兵将领。

  孔雀寨紧锣密鼓的布置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林清见去找晏君复,进了屋,便见晏君复已起身等她,脚上绑的铁链,让他还是只能蹦着走路。

  他几下蹦到林清见面前,问道:“怎样?消息送出去了吗?”

  林清见点点头:“今晚攻寨。对了世子,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晏君复拉了条椅过来,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身边,手撑着膝盖,认真看向她的眼睛,道:“你说。”

  林清见道:“寨中还有很多老弱妇孺,自小照看我长大,等攻下寨子,趁义母回来前,我得给他们安排出路,所以寨子攻下后,咱们可能得再呆几天。”

  晏君复点点头:“没问题。”

  说罢,晏君复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忽然侧身看向她,含笑揶揄的问道:“这寨子攻下来,让我当压寨相公的事,不会不作数了吧?”

  林清见挑眉含笑回望他,话里有话道:“作数,怎么能不作数?就怕世子到时候反悔。”

  晏君复朗声道:“我怎么可能反悔?少寨主的风姿,在下着实倾慕。待回长安,愿明媒正娶,共盟鸳鸯之誓!”

  哼……林清见心下冷嗤,对此极为不屑。

  堂堂陈留王世子,居然说要娶她?世子娶女匪,普天之下,闻所未闻。且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父母能同意吗?

  怎么,编出个她是林大学士丢失女儿的谎话来,还真把她当林大学士的女儿了?

  真当她是高门大院里不谙世事的少女,竟拿这种话来诓骗她?这类达官显贵的故事,义母没少给她讲。先以花言巧语,诓你真心,再欺你真心,行攫芳采露之实,待得到你,便会弃如敝履。

  何况他们才认识几天?他就跑来跟自己缔结两姓之好?真是脑子不好到以为她会上这种当吗?

  林清见朝他一笑,话里有话道:“既如此,那我可等着世子登门提亲。”

  晏君复冲她挑眉:“放心吧。”

  说着,晏君复神色复又正经起来,对她道:“但你要答应我,等回了长安,好好跟你爹娘聊聊,莫要被那罗刹女所言诓骗,对他们遮遮掩掩,不能交心。”

  若心生芥蒂,免不了还像前世一样,畏手畏脚起来。

  林清见闻言微微眯眼,这世子的戏,演的当真入木三分。这便是演戏的最高境界吧,连自己都能骗进去。

  林清见笑而回应:“自然。”

  晏君复闻言,长长吁了口气,腰背都不自觉挺直起来:“如此,我这心便踏实了。”

  林清见站起身,对晏君复道:“等我消息吧。”

  晏君复点头,满怀欣喜的送了林清见出门。

  当天夜里,晏君复才睡了没多久,便听到了攻寨的声音,他一下惊醒过来,几下蹦到窗边,去看外头的情况。

  外面乱作一团,嘈杂声嘶吼声不断,寨里的人也一脸惊慌的跑来跑去。

  没过多久,晏君复忽地听见一声爆炸声,震耳欲聋,那轰鸣声,似是震进了心肺中,让人微有些犯恶心。

  他已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再睁眼时,却不知外头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窗户的缝隙,让他无法再通过缝隙往外看。

  “妈的……”晏君复低低的骂了一声,试图用手指去推,但那物体坚硬,他堪堪能伸出的两根手指,根本推不动。

  晏君复正焦急间,忽听外头传来林清见的声音,格外焦急:“世子!寨中反扑激烈,怕是一场恶战。”

  晏君复心一沉,忙道:“你小心自己!”

  林清见的声音再度传来:“我知道,我再去看看。”

  说罢,外头没了声音,只剩晏君复自己在屋里焦急的等待。

  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再次传来林清见的声音:“有希望了,官兵已经进来了。”

  “好!你小心!”晏君复回到。

  外头传来林清见仓促离开的脚步声,晏君复静坐在屋中,留意着外头的声音。

  约莫天快亮时,林清见方才再次回来,在外头对晏君复道:“攻下来了,寨中首要头目,皆已伏法。”

  “好!好!”晏君复连连道:“你快放我出去。”

  林清见道:“暂时怕是不成,夜里火药库爆炸时,轰塌了旁边的哨塔。滚落的碎石,把你这屋子围起来了。但眼下寨中已无火药,这些石板非人力所能搬动,你得等我去找炸药,才能将你放出来。”

  难怪爆炸过后,那窗户缝隙就被堵住,原是如此。

  晏君复只好道:“行,我没事,你自己小心。”

  林清见点点头,复又对晏君复道:“我义母后天便会回来,眼下还不知道寨中被攻陷的事。且我义母生性警惕,若是发觉,可能会不进寨。我打算请君入瓮,先骗我义母进寨,所以就暂且让你的亲兵扮成了孔雀寨的人。我还策反了部分本无坏心的寨中兄弟,到时候他们会伪装成哨兵在外头,以消除寨主的疑心。”

  晏君复点点头,手扶着门板,满心里无力,对外头的林清见道:“好,但是你千万小心。一定要保重自身!那罗刹女心思复杂,无恶不作,切记小心。”

  外头的林清见道:“好!你放心。”

  说完,林清见冲那门扇一笑,大步离去。

  回到自己房中,寨中几个头目正在等她,一见她进来,便笑道:“少寨主好计谋!这次兵不血刃,就将那些官兵全部关进了暗道里。”

  林清见抿唇一笑,将手里的长.枪立在门边,走过去道:“暗道里的通风措施要做好,一会儿随我去给他们送水送粮,你们先去准备。等义母回来咱们离开此地,不要伤及性命,否则义母也会不高兴。”

  那头目行礼应下,林清见让他们去收拾寨中东西,打算等义母回来休息两日,便举寨离开。

  林清见进去在椅子上坐下,手揉着后脖颈子,闭上眼睛,好生给自己放松了一下。

  而此时此刻,暗道中,一群官兵如霜打的茄子般坐在里头,各个都没有说话,只时不时听闻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叹气声。

  半晌后,方才有一名小将领,跟亲兵首领问道:“大人,世子……真的没叛变吗?”

  那首领闻言一时哽住,伸手用力抓了几下头发,道:“不可能!什么人会脑子有病到放着世子不做,跑来投诚一个土匪寨子?中间肯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话音刚落,暗道最上面,伪装成井盖的盖子揭开,一束光亮透了下来。

  众亲兵仰头望去,正见孔雀寨的少寨主,一脚踩着水井边缘,一手搭在膝盖上,俯身看向他们。

  对他们朗声道:“你们好生在这里呆着吧,等我们搬家就放你们出去。至于你们世子,他说要留在我们孔雀寨当压寨相公,叫你们不必想念他。”

  说罢,林清见噗嗤笑出了声,洋着春风满面的笑意。随后离开井边,示意寨中带来的那十几个人,将准备好的干粮和灌满水的桶,从井口放了下去。

  亲兵们收了所有东西,眼看着那盖子复又盖上。

  黑暗中,方才问亲兵首领的那名将领复又开口:“大人,世子他……真的没叛变吗?”

第10章

  亲兵首领闻言抿紧了唇,要说他们世子没叛变,那他们现在为何被关在孔雀寨的暗道里?要说他们世子叛变了吧,什么人会放着世子不当去投诚土匪?

  亲兵首领想不明白,但不妨碍他怀疑人生。怎么他们素来武艺高强,读书用功,性格开阔,行止检点的世子,来汉阳郡一趟会跟脑子被鬼吃了似得。

  不过幸好,周围还有埋伏的官兵,希望他们发觉不对,能抓紧来找人。

  林清见打道回寨,两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一路上面上都洋溢着藏不住的笑意。

  而晏君复,还关在那房间中,不见天日,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只等着林清见找来炸药放他出去。

  但万没想到,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天两夜。

  这三天两夜间,他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自然,食物也送不进来。

  可怜晏君复,生生在房间里饿了三天两夜,只能靠着屋里剩下的大半桶水度日。

  而林清见,偶尔也会来看看他,在门外跟他说话。只不断的告诉他,“委实抱歉世子,你再忍忍,我已经在找火药了。”“让你受苦了,当真不好意思。”

  晏君复又饿又憋,都他娘的快在这破屋子里憋出病了,但为了维系在林清见面前的形象,晏君复每每都只能强忍,跟林清见说:“没事,没事,我还行,还行。”

  直到第三天晚上,林清见再次来到小屋外,对他道:“世子,我找到火药了,你在屋里地方躲起来,我这就救你出来。”

  晏君复如逢大赦,长长松了口气,蹦到屋中那唯一的桌下躲起来,捂住耳朵。

  “嘭”一声爆.炸声响传来,晏君复再次被震得心肺都跟着颤。待平息下来,晏君复这才从桌下望了出去。

  但见小屋的半扇墙已被炸榻,在缭绕的大股烟雾和尘土间,隐约可见外头堆着一堆已经破碎的大石板块。

  外面天已黑,只能看见一些篝火的光亮,晏君复从桌子爬了出来,正巧见林清见手扇着空气中的沙尘,走到墙边,冲他笑道:“世子这几日可还好?”

  又见林清见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站在漫天未散的尘土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有那么一瞬间,晏君复似觉回到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就很想走过去抱住她,把脑袋埋进她的颈弯里,好好释放下这几日受得苦。

  可真当他想往前走,却被脚上的铁链绊了下,这才恍然被拉回现实。

  他站稳身子,看向林清见,对她道:“快快快,给我把脚上的链子解开,让我去见见我府里的亲兵。”

  林清见上前伸手拖住他的小臂,对他道:“急什么?我义母回来了,就在主楼里。他们现在伪装成寨里人,你现在去找他们不合适,一旦被我义母的人发觉,恐会暴露。走,我先带你去我屋里,沐浴梳洗,吃点儿东西。”

  一听去林清见屋里,还要沐浴梳洗,那颗受了几日折磨的心,复又萌动起来,而且,不提其他,他现在真的很想在他的王妃身边好好休息一下。

  念及此,晏君复点头道:“成,就去你屋里。”

  林清见命身边的人解开晏君复脚上的铁链,继续拖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出了小屋。

  脚被绑了许久,蹦着走了好些日子,骤然能走路了,晏君复双腿还有些不适。

  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晏君复这才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边走,边向一旁的林清见问道:“罗刹女已经回来了?”

  林清见虽拖着他的小臂扶着,但也只是单手,另一手仍旧背在身后,腰背挺直。林清见点头:“傍晚时候回来的,回来就进屋歇了。放心吧,没发觉异常,等今晚她睡了,咱们就可以行动了。”

  晏君复点点头,一路跟着林清见,绕到一处楼阁的后面,进了小门。

  那小门里,便是一处有浴桶可沐浴的净室,里面还有一扇门,连着阁楼主屋,旁边桌上,还摆着米粥、馒头和小菜。

  饿了三天两夜的晏君复见到食物,忙走过去坐下拿起筷子端起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林清见在一旁低眉笑笑,眼底闪过一丝嘲笑,随即敛了神色,道:“干净的衣服也给你备着了。我就在外头,你吃完饭沐浴后叫我。”

  晏君复满口吃的,没嘴说话,冲她点了点头。

  一桌的食物,被晏君复风残云卷,半点不剩。他这才打了个饱嗝,觉得自己身上回了些劲儿。

  晏君复来到浴桶边,试了试水温,温凉,但于他而言稍微凉这一点点无所谓,再加上确实很久没沐浴了,便脱衣钻进了水中。

  躺进水里,安逸下来的晏君复,这才想起“正事”。

  既然寨子已经攻下,罗刹女也已进了寨,无疑羊入虎口,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天去。

  而林清见又在此时,把他带到她房里沐浴更衣,是不是终于要和他做点儿夫妻间该做的事儿了?

  晏君复唇边不自觉就挂上了笑意。

  好些达官显贵在成亲几年后,就会为着新鲜纳妾养外室,但时至此时,他才明白,再新鲜的东西,熟悉一段的时间后都会不再新鲜。

  而像他王妃这种,骤然一个大惊喜,那才是真真儿叫人期待。这种熟悉中隐带着陌生,陌生中又丢弃了生涩的快感,那些一个劲儿寻新鲜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如此想着,晏君复更加期待,不由加快了沐浴的速度,将棉巾拖进水中,好生给自己一通搓洗。

  洗罢出来,晏君复拿起林清见给他备下的衣物,是和她身上那件有些点儿像的玄色劲装,面料自是没他的好。

  但他已没功夫在意这些,谁知道这衣服能在身上穿多久?指不定等会进卧室就脱了呢。

  穿上衣服,晏君复还是像之前一样,拉松衣领,随意绑了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懒散的支起手臂撑住侧脸,腿松松岔开,面含笑意,冲门外道:“我好了,你进来吧。”

  林清见推门进来,正对上晏君复,好一副醉玉颓山之姿。

  林清见微微颔首,浅笑挑眉,自是明白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林清见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在晏君复面前停下,两手一撑,扯开一段麻绳,对晏君复道:“这就带世子去我卧室,只是不知,世子介不介意我捆捆你?”

第11章

  晏君复怔住,直勾勾盯着林清见的眼睛,好半晌,那双狭长的眸中忽地绽放出不可思议的惊喜,抬起自己两只手并住,伸向林清见,哑声道:“不、不介意……”

  林清见看着他的眼神,也知他在想什么,微一低眉,忍住嘲笑,伸手将晏君复双手捆了起来。

  捆好后,林清见站起身,依旧单手扶了下他的小臂,下巴一抬,指了指通往里间卧室的门,对他道:“走吧,进卧室。”

  “好、好……”晏君复跟着林清见往前走去。

  目光落在林清见头顶,眸色好似那春来冰消的江水,浪的不行。

  怎知待林清见拉开门进去后,忽有四名强壮的男人映入眼帘,正守在房间中的四个角落里。

  晏君复神色立时锋利起来,还夹杂着一丝疑惑。

  晏君复目光警惕的看着那四人,正欲问林清见,她房间里为何会有别的男人,林清见却忽然松开他的小臂,转身面向卧室屏风,行礼道:“义母,人我带来了。”

  晏君复眉宇间皆是不明觉厉的困惑,不解的看向林清见行礼的方向。但见那半透的屏风后,垂地的帘帐里,梳妆镜前坐着一名女子,正对镜慢条斯理的整理妆容。

  与寨中其余女子不同,仅隔着屏风,晏君复也可见她发饰华丽,长裙曳地,不像女匪,更像贵妇。

  再想想林清见对她的称呼,便知此人便是罗刹女无疑。

  林清见站直身子,接着道:“这位陈留王世子,五官端正,风姿出众,自愿做我孔雀寨的压寨相公。”

  言至此处,林清见瞥了晏君复一眼,再次看向屏风,话里有话道:“压寨相公,自当配寨主。作为少寨主,自当报义母养育之恩,便将他送来给义母。”

  晏君复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嗖一下转头看向林清见,不敢置信道:“把我送谁?”

  林清见腰背挺直:“送义母。对了……”

  林清见含笑,侧身转向晏君复:“您的亲兵皆已被我缉拿。既然世子那么愿意做压寨相公,我成全你,过两日孔雀寨搬家,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找得见你,你安心做压寨相公便是。”

  晏君复的目光紧紧黏在林清见面上,这一刻,被林清见冲散的所有理智,这才一点点的重新回到脑海中。

  前世八年的记忆,这才和现实一点点的剥离开。

  他恍然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孔雀寨的少寨主,不是他成亲八年的妻子!

  一股怒意直冲晏君复心头,他蹙眉质问道:“我的亲兵,你将他们怎么样了?”

  林清见故意眨眼一笑,道:“你猜猜。”

  “你怎么能这般对我?怎么能这么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晏君复怒从心起,一想到孔雀寨素来的所作所为,再想想自己那些落在他们手里的亲兵,晏君复气得手抖。

  林清见眼底含着不屑,慢悠悠的对晏君复道:“世子稍安勿躁。是你自己说要做压寨相公,也是你自己要和我里应外合,我求你了吗?我给你下套了吗?这笔冤债,你可不能赖在我头上。”

  “你……”晏君复一时语塞。他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王妃,是他两个孩子的娘亲!可这话不能讲。

  林清见目光从他面上扫过,接着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既已成了义母的人,有功夫还是好好想想孔雀寨的新生活,该怎么过吧。”

  说罢,林清见朝那屏风后行了礼,转身离去。

  晏君复怎么会放她离开,当即抬脚追了出去。怎知刚动几步,屋中那几名大汉便上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按住。

  晏君复眼下虽被绑了手,但脚是自由的,按住一个人的肩膀,借力一跃,两腿平踢一踹,便将左右两边围上来的两个人踢飞出去,同时借力绕到手下那人背后,接上一脚,那人也被踹翻在地。

  晏君复急忙追了出去,林清见已走到门外,晏君复厉声大喊:“林清见!林清见!”

  林清见微微蹙眉,他在唤谁?

  晏君复还未到门口,身后那几个大汉复又追了上来,提起手中棍棒,便朝晏君复腿盖狠狠一棍,晏君复觉察不及,单膝重重跪倒在地,被冲上来的人按爬在地上,脸颊都蹭了一片灰黑的土。

  四个大汉,方才堪堪牵制住晏君复,眼看着追不上了林清见了,晏君复眸中都泛起了血丝,厉声喊道:“林清见!我草拟大爷,你竟敢将我送人!这辈子咱俩没完!”

  他一口一个林清见,目前还在孔雀寨,被义母取名唤作小娇凤的林清见一脸懵。停下脚步,在楼梯下,转头看向他,嘲笑道:“就你现在这样,还是先想想怎么讨好义母吧。”

  纵然林清见语气轻松,满是胜利者的快意,但晏君复眸中还是划过一丝困惑,似问人又似自问:“你怎么可以这般对我?”

  林清见轻笑一下,对晏君复道:“既然世子困惑,我不妨就来给世子解解惑。你说我是长安林大学士的女儿,有什么证据吗?我凭什么信你?你攻上寨来,起初是要打的,那时分明已经剑拔弩张,可见到我后,你却忽然退了兵。”

  “世子是不是纨绔做久了,以为是个女人就会上你的当?几句花言巧语,就以为我会为你所用,背叛孔雀寨,背叛养我长大的义母?你是太过天真,还是对自己的样貌过于自信。”

  林清见冲他一声冷嗤:“我从不以貌取人,无论你是丑还是美,我只看皮下那颗心。”

  说罢,林清见拂袖而去。

  晏君复被按在地上,不甘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他满心里都是怒火,但比怒火更多的,是心间无尽的悲哀和自责。

  他只因前世,林清见说喜欢他的样貌,便自顾自的将让他当压寨相公的事,嫁接在了她的身上。

  可到了此时此刻,他方才意识到,他从来都未曾真正的了解林清见,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

  但凡他知道,她不会单纯的只看皮相,便能多往深里想一步。只需想这一步,今天的结局,便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当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作为丈夫,是他失职……

第12章

  罗刹女房中的四个大汉,费了好大功夫才制服晏君复,将其拉进隔壁耳室里,绑在椅子上。

  堪堪绑好晏君复,其中一个大汉一拳就抡在了晏君复脸上,喘着气吼道:“闹腾啊!继续闹腾啊!”

  晏君复被打的脸颊生疼,立时便红了一片,他眸中神色愈发精厉,一言不发,舌尖在口中划了一圈,吐出一口血星子。

  那大汉见他如此嚣张,正欲再补上一拳,却被旁边人拉住,道:“算了,毕竟是少寨主送来的人。去问问寨主,此人如何处置。”

  那大汉狠狠瞪了晏君复一眼,“呸”一声,用力往他脚边吐了一口吐沫,方才跟着其余三人离开耳室,去见罗刹女。

  晏君复看着那四人关上门,方才深深蹙眉,如丧考妣。他给出去的第一封信中,写了暗号让康郡守调兵埋伏,现在就希望他们没有落网。

  四人在卧室帐帘外停下,正见罗刹女梳妆停当,起身缓步往外走来。

  不多时,一名看起来宛若京中贵妇的中年女子,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姿色虽不算出众,但是五官端正,保养的极好。

  罗刹女慵懒的抬着眼皮,问道:“陈留王世子,老实吗?”

  那打了晏君复的男匪道:“很不安分。”

  罗刹女“嗯”了一声:“不安分就关着吧,等过些日子处理了便是。”

  另一人蹙眉道:“毕竟是陈留王世子,若是杀了,会不会引起朝廷的大肆反扑?”

  罗刹女道:“咱本就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一天没一天不是寻常吗?咱们这寨子,朝廷剿匪多少回,如今才被找到。等过几日咱们搬了家,他们若想再找,不又得十几年,等到那时候,这世子投胎都长大了吧。”

  那人闻言,没再有异议,应下,又问道:“那少寨主抓住的那些亲兵,怎么处置?莫非当真依少寨主所言放了?”

  罗刹女敛一敛衣袖,道:“就让她以为放了吧,等咱们离开,往暗道里放把火便是,清理干净,一个不留。”

  那男匪接着道:“我方才听那世子唤少寨主林清见,寨主,少寨主是不是知道了?若再留着少寨主,是否不妥?”

  “自然能留。”罗刹女道:“毕竟是我养大的孩子,而且,就从这件事上看,你觉得她信了吗?即便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短时间内,她也会怀疑爹娘为何不要她,心病可不好医。只要她对我这个义母,还留有一丝情义,一旦出事,林家的地位,和她孺慕之情,将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林清见回到自己房中,沐浴过后便直接睡了,明日还要早起,她打算去汉阳郡里转转。

  毕竟他们马上就要搬家,她得去郡中,打探打探近日朝廷的风向。

  平日里义母不怎么让她出门,只让她好生在寨里呆着,但这次许是她表现出色,兵不血刃解决了前来剿匪的人,义母特意许她出来,只千叮万嘱,保护的人还是得几个。

  第二日天未亮,林清见便已带着几个人下山,往汉阳郡而去。

  等到汉阳郡时,恰好是晌午时分,林清见带着几个人,便直接先找了个面馆吃饭。

  饭间,便听隔壁桌有几名食客,恰好在议论朝廷剿匪的事。

  “诶,你们听说了吗?朝廷这次派了陈留王世子前来剿匪,据说是找到了孔雀寨的窝点。”

  “听说了啊,这几日汉阳郡都在说这事。可是为啥都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消息?”

  “不知道,这剿匪都多少年了,就没成功过,孔雀寨多狡猾啊。”

  “希望抓紧端了孔雀寨的老巢吧,吾等苦孔雀寨久矣。”

  头两句,林清见听着还在笑,可后一句,她却听着意味不大对。从前她也偶尔出来,但没这次闹得这么沸沸扬扬,自然未曾听过旁人讨论孔雀寨。

  他们不是义匪吗?为何这些食客,会说他们苦孔雀寨久矣?

  同行的人发觉林清见神色不对,低声道:“少寨主别放心上,你瞧那几个人,一副商人打扮的模样,许是鱼肉百姓的奸商,烦咱们寨正常。”

  林清见听罢点了点头,也是,便没再多想,专心吃饭。

  饭刚吃饭,她本打算再慢慢喝杯茶,怎知身边人已付了钱,起身便要走,林清见蹙眉道:“急什么?”

  那人道:“查军中官兵动向要紧。”

  “好吧。”林清见抬起茶杯猛喝了一口,便起身跟了他们出门,往汉阳郡兵备府而去。

  林清见等人一路进了通往兵备府那条小巷,路过郡守府时,忽见门口的告示牌上,恰有他们孔雀寨寨主的画像和通缉令。

  他们以往出寨,是会避开衙门等地的,但这次是要查看官兵动向,所以才来了这条街,要不是这次过来,林清见还不知道他们孔雀寨居然有通缉令呢。

  林清见一看笑了,侧头对身边人道:“瞧把义母画的,和本人毫不相干,就这样,义母便是从他们跟前走过去,他们也认不出来。”

  郡守府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衙役,也有告状断案的……

  林清见对身边人道:“人多眼杂,你们等我下,我去看看。”若有别的相似特征,她顺手给毁了便是。

  说罢,不等那几人反应,林清见已朝那告示牌走去,几名陪同只好等在一旁。

  林清见来到告示牌下,这才仔细看上面的字。不看还好,这一看,林清见险些没气得掀了这告示牌,这上面,竟说她义母是个拐卖人口,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坏蛋。

  林清见不屑冷嗤,义母说的果然没错,这些当官的,为了自己利益,竟是这般颠倒是非黑白。

  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通缉令,不看也罢。

  林清见正欲转身,却忽见那通缉令旁边,还有一张寻人启事。那纸张洁白,没有破损,也没有落灰,显然是刚贴上去的,且那启事下面,从字迹来分析,是和上面这张一样的内容。

  可见这寻人启事,稍有破损,便会换上新的。

  而那张寻人启事的落款,正是林大学士林时温。

  林清见眉心一跳,忽地想起晏君复跟她说的那些话,她眸光骤然凝在那告示上,细细看去。

  但见上面写道:“爱女林清见,于三岁那年被奶娘绑架走失,至今找寻未果。爱女脖颈处,有一灵芝状胎记。若有人寻得线索,愿赠以千金。”

第13章

  林清见手蓦然抚上自己脖颈处的胎记,怔怔的看着告示牌的字,巨大的震惊将她席卷,四肢都跟着麻痹、犯凉。

  她忽地想起昨晚晏君复追出来时,对她的称呼——林清见。

  而这三个字,和寻人启事上所写,林大学士丢失的女儿一模一样。

  若她的爹娘真的在找她,自她丢失后就从未放弃过,若晏君复所言为真,爹娘当真很疼爱她,那么骗她的人,便是义母。

  这些年来和义母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涌现,十六年来建立起的认知,在此刻轰然崩塌。

  迷茫和不知所措,在瞬息间接踵而来,仿佛被击溃的不止她这些年建立起来的认知,还有她的身体。

  眼眶在一瞬间泛红,但念及街对面同行的人,林清见硬生生饮下泪意。

  她伸手,扯下了那张寻人启事。

  纸张撕裂的声音传来,连带着下面好几张,都被扯下细碎的纸条。她方才发觉,这张寻人启事下,竟是累着一叠一模一样的寻人启事,从旧到新……

  足可见,长年累月,她的爹娘,是如何执着的在寻找她。

  林清见的指尖攥得泛白,若于她身世上,晏君复所言为真,那他口中孔雀寨作恶多端,是否也为真?

  林清见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将那张寻人启事叠好,塞进衣襟中,随即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回同伴身边。

  她刚走过去,其中以男匪便问道:“少寨主,那上面说什么?”

  林清见道:“就说咱们孔雀寨作恶多端。”

  那人笑笑道:“官府的阴谋罢了。少寨主咱们抓紧去兵备府,查看完动向,就抓紧回去吧,省得外头这些东西,脏了你的眼。”

  类似的话,林清见素来听得不少。每每外出,义母都会找人陪同她,每次也都会说类似的话,催着她早些回去。

  林清见又忽地想起今日在面馆里,他们催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从前从未怀疑过什么的林清见,忽地觉出不对来,为什么这一切行止,从前看起来是在保护她,如今看起来却那么像隐瞒她,怕她知道些什么。

  “嗯。”林清见冲他们笑笑:“确实看着烦人,抓紧去兵备府吧。”

  说罢,林清见转身继续往前走去,那几人跟在她的两边。

  自幼生活在孔雀寨,又在义母身边长大,她对义母所言的很多事,从未有过怀疑,义母教她习武,教她读书识字。幼时被寨里同岁的小孩欺负时,义母更会严肃的训斥旁人,后来更是让她成为少寨主。

  很难想象,她放在心上敬仰的人,竟然在骗她。

  她不愿意怀疑义母,可如今,疑虑就这般清清楚楚的摆在眼前。她不想做一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糊涂蛋。

  从前不知道,但如今知道了,她就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找真正的答案。

  她想看看,孔雀寨到底是真的作恶多端,还是真如义母所言,是劫富济贫的义匪。

  思及至此,林清见余光瞥了眼身侧的陪同。

  林清见忽地弯腰,双臂捂住了自己肚子,另一只手藏在臂弯下,用力掐自己肋骨上的肉。

  伴随着疼痛的传来,林清见面露痛苦,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水。

  陪同忙上前道:“少寨主怎么了?”

  林清见费力道:“腹中绞痛难忍,许是刚才吃饭太急了。”

  几个陪同相互看了眼,对林清见寨道:“若不然,我们先回寨吧。”

  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先回寨吗?一来一回,她怕是都疼死了。林清见越发觉出不对来,拿出少寨主的威严,横了那人一眼,训斥道:“若回寨,你是想让我疼死在路上?找医馆!”

  那几人相视一眼,又见林清见确实难受,嘴唇都开始泛白,便忙扶着她走上另一条街,找到医馆。

  进了医馆,林清见正见有一名女医,四十来岁的模样,她忙上前扣住她的手臂,抢先一步道:“我腹痛难忍,但不好与陪同的小厮说,大夫可否给我提供个房间,让我休息片刻,再清理下。”

  那女医闻言,便知林清见这腹痛,怕是女子月事来了,忙伸手扶住林清见道:“别怕,我带你去后面屋里休息。”

  那几个陪同一见林清见要被单独带走,立时慌了,上前一步道:“什么病不能在外头,要带到里面去?”

  女医横眼过来:“你们男人懂什么?姑娘这病,还真就不能在外头看。”

  林清见愈发确信,这些年来,每次出门义母给她的陪同,其实不是保护她的,而是监视她。

  她不想相信,但事实,条条指向监视。

  林清见对那几个男匪道:“你们在这儿等我,我休息几个时辰,吃了药便好。”

  那几个男匪固然焦急,但眼下他们势单力薄,总不能在大街上闹事,而且医馆还有几个身着官兵服饰的人。

  而且,少寨主只是看个病,进去屋子里也是和女医呆着,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

  念及此,那男匪对女医道:“好生为我们少主人诊治。”

  女医应下,扶着林清见往后院的空房中走去。

  院中的清幽隔绝了医馆里的嘈杂,林清见这才松开掐着自己的手,趁机向那女医问道:“我瞧着大夫的医馆里,还有几个官兵,可是这几天去剿匪的?”

  女医道:“剿匪的官兵早出发了,说是从京里来的。方才那几个,只是生了些小病罢了,并非受伤。”

  林清见心想,若今日面馆里的那几个人,恨孔雀寨,是因为他们是鱼肉百姓的奸商,那么医馆的女医,总该是普通百姓。

  念及此,林清见试着道:“孔雀寨作恶多端,希望能早些铲除。”

  说罢,林清见目光锁在那女医面上,认真观察她的反应。

  但见那女医一声长叹,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是啊,希望早日铲除。”

  说着,那女医又道:“我不是汉阳郡人,我娘家在隔壁陇西郡。我娘家那条街上,有个无儿无女的老汉,为人宽厚善良,但就是日子过得苦。但五年前,他帮了位江南的客商,那江南客商,便教他跑商,并给了他一笔钱,作为本钱。”

  话至此处,女医深深叹道:“那老汉日子堪堪好起来些,那年跑商赚了钱,还给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送了布匹吃食。但怎知第二年,他跑商时,却遇上孔雀寨的土匪。所有的货和货款,皆被打劫一空,人也被打折了条腿。这命运啊,当真喜欢挑苦命人为难。”

  林清见闻言,心剧烈的震颤起来,颤声问道:“他……”

  话未出口,哽咽已至,夹杂着强烈的愤怒和自责,林清见忍住动荡的情绪:“他后来如何了?”

第14章

  那女医重重叹了一声,道:“他从前日子虽然过得苦,但人比较乐观,也都撑下来了。那名客商的资助,让他的日子终于好转起来,也终于看到了希望,可是却被孔雀寨断送。那之后,他好像就失去了斗志,整日招猫逗狗,有点儿钱就喝酒,病了也不找大夫,没多久,便过世了。”

  林清见心里一梗,似堵了一团棉花般难受,那一刻,她仿佛感觉女医口中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那种堪堪见到希望,便被无情碾灭的绝望,叫她几乎上不来气。可偏偏,造成这种绝望的,是她们孔雀寨。

  林清见还是不愿相信,养大自己的义母,会一直在骗她。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人,竟是心肠那般冷硬的坏种。

  神思恍惚间,她被女医扶进了房间,女医见她这般神色,便以为她是疼的难受,让她在榻上躺下,对她道:“你稍忍忍,我这就去给你热碗红糖水,再熬些温补的药来。”

  女医正欲出去,林清见却拽住她的手,说道:“能否让我在这里休息两个时辰,别叫任何人进来?您也别进来。”

  女医见她唇色泛白,便知她确实难受狠了,需要休息,便点头应下:“那我两个时辰后再给你送来。”

  林清见点点头,目送女医离去。

  女医刚关好门出去,林清见便起身,上前划上了门栓,随即拉开一旁的窗户,跳了出去。

  避开医馆正门,林清见来到另一条街上,专找最普通的百姓询问,卖菜的农民,摆小摊的妇女,走街弹唱的盲人夫妇……等等……

  得到的答案,无疑是孔雀在作恶多端,是汉阳郡至威武郡的这段通往西域的商路上,最大的祸患。

  他们不仅越货,还会杀人,掳掠妇女儿童……

  甚至有些人说起孔雀寨时,眼里都不自觉的带上一抹恐惧,足可见孔雀寨的存在,让这附近的百姓,人人自危,极大的威胁着他们的生活。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林清见如一缕游魂般飘荡。

  义母在骗她,自始至终,从小到大。寨里的人,也在配合义母骗她,而每每陪她出门的那些人,不是护卫,是监视她的看守。

  为什么?

  林清见想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孔雀寨里,只有她一个人被当傻子养?为什么义母要在她面前,编织这么庞大的一个谎话?

  若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灌输孔雀寨行事观念,她未必不会被同化,可她没有,她偏偏把她教养成一个善良、正直的人。让她误以为,他们是义匪,让她这么多年来,以成为孔雀寨的一员为荣。

  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清见想不明白,而这也是十六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这般迷茫和无助。

  世界崩塌,莫过于此。

  她在汉阳郡的街上游荡了许久,直到看到巡逻的官兵经过的那一刻,她才迟迟想起那些被她关在密道里的官兵。

  若义母是那样的人,那么密道中的那些官兵,她一个也不会放过。甚至晏君复,她也不会放过。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晏君复带来的那些官兵,不能死。

  但她也知道结果,放出那些官兵,等待他们的,便是孔雀寨被围攻。

  林清见闭上了眼睛,眼前忽而闪过寨里那些熟悉的脸庞,又忽而闪过女医口中的那名老汉,还有汉阳街道上,所有痛斥孔雀寨的百姓……

  她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她却拎得清做不通选择的结果,和她所能接受的程度。

  若选择不救官兵,他们必然会死,孔雀寨搬家后,必然会继续逍遥法外,会有更多的人深受其害。而她这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愧疚中。

  但若是救了,就意味着,她要彻底失去生活了十六年的家,要彻底去迎接,崭新且陌生到无法想象的新生活。

  林清见一遍遍在心中考量两种结果,最终,她的良心告诉她,选择救。

  至于孔雀寨,至于她这个少当家,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她做下决定时,已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时辰,她忙返回医馆,从窗户中钻了回去。

  按照约定的时间,女医端着药和红糖水在外敲门:“姑娘,你如何了?”

  林清见已整理好情绪,上前打开门,笑道:“休息了会儿,好些了。”

  女医将药和红糖水端给她,林清见装模作样的全部一饮而尽,而后付了钱,对女医道:“多谢大夫,今日在外面耽搁许久,我得抓紧回去了,否则家里人会担心。”

  女医递给她一张单子,道:“这是药方,温补的。等回去后,就用这方子抓着再吃一些,最好吃坚持半年,将身子调理过来。”

  林清见道谢后接过,回了医馆前面。她的那几个陪同,眼下都坐在椅子上,横七竖八的都快睡着了。

  其中一个见她出来,忙叫醒其他人,上前问道:“少主人如何了?”

  林清见点头道:“好了,去办正事吧。”

  林清见带着他们,去兵备府门前转了一圈,探查了下情况动向,见无大规模调兵,便出城骑马,往寨中而去。

  等回到寨中时,天色已晚,好些人皆已睡了。

  林清见去了罗刹女房间,罗刹女已然卸妆,换了衣服转杯休息。

  林清见将今日的兵备府的事禀告了一遍,随后问道:“那世子如何?义母可还喜欢?”

  罗刹女道:“不乖,关进耳室了。”

  林清见笑了笑,道:“关几天就老实了。那义母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罗刹女点头,命人送了林清见出去。

  晏君复在耳室里,自是听到了林清见的声音,心间那个五味杂陈。也不知再次跟她单独说话,要到什么时候?亦或是,死之前能不能再见一次。

  怎知到了后半夜,晏君复忽然感觉他那耳室外有人。

  晏君复蹙眉,朝那有动静的窗户看去,不多时,便见一根棍伸了进来,挑开了窗栓。

  随后窗户被打开,但见林清见,手撑窗框轻盈越了进来。

  晏君复大惊,林清见忙朝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悄悄摸上前,将他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开,带着他离开罗刹女耳室,避开夜里巡逻的人,直接从寨子里进了密道。

第15章

  进了密道,林清见引火折,点燃早已藏好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通道,也照亮了二人的面庞。

  晏君复这几天挨了几顿打,脸上左右两边各有一块青紫红肿,竟还有些对称,看起来可怜又有些好笑。

  林清见冷着脸,领着晏君复往前走,对他道:“你的亲兵都没事,之前我将他们全部引进密道关了起来。本打算我们搬家之后,再将他们放了,但……”

  林清见停下不语,岔开话题道:“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关你亲兵的地方。”

  晏君复这两日一直很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还很气林清见。眼下听见自己的亲兵没事,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晏君复对林清见消了气,问道:“你不是不相信我,之前耍我耍得那么开心,怎么忽然又转了性,莫不是还有什么坑在等着我。”

  林清见听闻此言,并未生气,若易地而处,她恐怕杀了晏君复的心都有,更别提再次信任他。

  思及至此,林清见也没指望晏君复再信任她,便省去了解释,只道:“你爱信不信,左右不跟我走,你也没别的路。”

  “信,怎么不信。”晏君复道:“你在孔雀寨长大,罗刹女还让你当少寨主,足可见她对你不错。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不信也是寻常。”这是他发现林清见在耍他之后,想明白的。

  暗道里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脚步声,晏君复看向林清见,蹙眉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孔雀寨作恶多端,罗刹女烧杀抢掠,拐卖人口,无恶不作。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林清见闻言,咬紧了牙根,深吸一口气,方才道:“这些年,我很少出寨,义母跟我说,我们是义匪,劫富济贫,我也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我并未对你带来的官兵赶尽杀绝,只是关了他们。”

  晏君复忽地停下脚步,凝视林清见片刻。半晌后,他方才又接着跟林清见往前走。

  原是如此,罗刹女竟是这般跟她说的,难怪她会帮着孔雀寨。

  晏君复又问:“既如此,你怎么这么快想明白了?这才一天,就跑来救我?”

  林清见本不想说,但她知道晏君复心里有疑虑,便回道:“我白天去了汉阳郡,去查看官兵动向。以往我们出去,会绕开官府。但是今日,路过郡守府,我看到了告示牌,上面有林大学士寻女的启事。”

  晏君复闻言了然,道:“我就说嘛,我没骗你,你真的是林大学士的女儿林清见。你爹娘也没有不要你,反而很在乎你,从未放弃过找你。”

  林清见威严,抿唇垂眉。

  半晌后,她忽地开口问道:“我、我爹娘,他们好吗?”

  晏君复闻言笑了,对她道:“好,都很好。只有你祖母,在你丢失后卧病,不久后便过世了。你还有一个嫡亲的哥哥,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你在家行二,也是嫡长女。”

  听着晏君复说这些,林清见心里只觉像是在听一个故事,无法和自己联系起来。什么哥哥,什么庶出,什么嫡女……

  这些词汇,离她的生活是那么的遥远,就好似生活在人间的凡人,在听仙界的故事。

  林清见不知该如何接话,想知道,但又惧怕这强烈的陌生感。她只好岔开话题道:“记住这条路了吗?等下和你的亲兵碰面后,你便带着你的亲兵原路返回,从我带你下来的那个入口出去。那个出口在孔雀寨较隐蔽的地方。”

  “这个时间点,大多都在休息,但因为你们这几日找上门来的缘故,夜里巡逻的人增加了几波。记住,火药库在西南角的最大的那间房子里,你们先挑选几个人潜进去,无比先将火药库炸了,然后再大举攻寨,否则会损失惨重。”

  晏君复点头:“好。”

  前世他虽然对她有很多误解,但林清见有一点他还是了解的,她是非分明,人也心善,知道孔雀寨作恶,即便有感情也还是会顾全大局。前世她不就是一直都在顾全大局吗?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并未多问,林清见不自觉看了晏君复一眼,眼底隐有疑惑,他没有怀疑吗?自己刚骗过他一次,他这就信了?确定不试探她几句?

  晏君复问道:“那你呢?跟我一起攻寨,还是在山下等我?”

  “我……”林清见沉吟片刻,方才道:“我在山下等你们吧。”

  晏君复点点头,随后又道:“也成,你不参与攻寨也好。我从汉阳郡还接了一部分兵,一直埋伏在附近,你要是不参与攻寨,帮我去找一下他们,传个令,让他们在外头配合攻寨。”

  林清见打量晏君复几眼,真的就又信任她了?连还有埋伏都跟她说?

  林清见眼里隐有同情,这陈留王世子,脑子果真有病。

  林清见应下,问了官兵埋伏地点,便没再多言。她怕聊多了她也受影响,脑子跟着不好。

  二人很快到了关押官兵的地方,林清见抽出剑,对着一面墙抛了几下,那一块墙面就宛如蚁穴蛀堤般溃散。

  一片呛人的土尘过后,一扇门出现在眼前,而里面,正是晏君复那些看着突然出现的门,一脸懵且又警惕持兵器的亲兵。

  看清他们的瞬间,那些亲兵面露喜色:“世子!”

  晏君复冲他们点头,问道:“你们可还好?”

  亲兵首领挤了过来,眸色不善的打量了林清见几眼,回道:“我们还好,孔雀寨提供了食物和水,你们这是?”

  晏君复道:“这是孔雀寨的少寨主,也是林大学士丢失的女儿。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随我来,我们从密道入孔雀寨,直接从里面攻。”

  说罢,晏君复接过兵器,带着一众亲兵便原路返回。

  林清见站在一旁,看着亲兵陆陆续续从眼前过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引官兵入寨。但她又确确实实这么做了,不仅这么做了,理智也明确的告诉她,做的是对的。

  等官兵全部走完,林清见转身进了关押官兵的密道,从另一条路出去,直接去找外面埋伏的官兵。

第16章

  林清见找到埋伏的官兵时,他们已经派出去一队人去寻找忽然失踪的陈留王府亲兵。

  得到林清见的消息,即刻召人返回,准备上山配合晏君复攻寨。

  林清见站在山下,目送官兵上了山道。

  打从有记忆开始,就生活的孔雀寨,安静的伫立在月色下。林清见双眸似月色清冷,静静的看着从山道上去的官兵,将孔雀寨团团包围起来。

  不多时,孔雀寨中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壁天,伴随着滚滚浓烟,整个寨中骚动起来,隔着这么远,林清见依然能听见山上传来的厮杀声。

  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红光映红了她的脸,忽明忽暗,与月光混杂一起,在她面上虚晃交替,时而热烈,时而清冷。

  孔雀寨中那一场厮杀,直到天快亮时,方才渐渐消匿。

  朝阳一如既往的爬上山头,林清见隐隐间见官兵绑了好些她看身影都叫得上名字的人,在官兵的押送下,排队走出了孔雀寨。而她的义母,就在队伍最后的囚车里。

  晏君复骑在马上,押送孔雀寨中所有人,走下了山。

  尚未走到林清见面前,晏君复已下马,大步走过来,面上挂着喜色:“清清,孔雀寨攻下了。”

  官兵队伍中被捆绑的孔雀寨中人,不由看向林清见,各个面上痛惜且含着隐忍的愤怒。

  林清见无视了所有目光,眼睛越过那些人的头顶,看向最后囚车里的罗刹女。

  她没有理会晏君复,也没有理会寨中那些人,抬脚穿过人群,缓缓走向罗刹女,晏君复微微低眉,陪同在她身后侧,一起走了过去。

  林清见在罗刹女的囚车前,凝视良久,唇微颤,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罗刹女一声轻笑,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狼狈,她看向林清见:“你想知道什么?是我为什么骗你,还是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林清见的目光紧紧黏在她的面上,不由咬紧了牙根,她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却告诉了罗刹女答案。

  罗刹女对她莞尔一笑,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正一品大员林时温的女儿。当年你被奶娘偷走,她原本只想跟你父母要一笔钱。但是我见到了你爹娘派出来寻你的人,我便找到那奶娘,先你爹娘一步,从她手里抢走了你,索性那奶娘只是想要钱,将你照顾的很好,省了我很多事。”

  晏君复手紧紧攥成了拳,眼里的怒意近乎压制不住。原是如此,若非罗刹女,或许那奶娘拿到钱就会送回林清见,也或者,林家很快就能找到女儿。正是因为罗刹女横插一脚,所以才害林清见和家人分别整整十三年。

  林清见目光一刻不离的追着罗刹女,质问道:“这么些年,我敬你,爱你,对你的话从未有过半点怀疑,我甚至一直感谢上苍待我不薄,在失去爹娘后能遇到你!你教我认字,教我读书,教我做一个好人,可是到头来,你自己竟是无恶不作。都是假的吗?你告诉我的那些道理,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看,都是假的吗?”

  “哈哈哈哈……”罗刹女闻言大笑不止,半晌后,方才笑停:“对,都是假的。大道理谁不会讲,可这世上钱财、地位,活下去的资本,是你讲道理就能得到的吗?至于其他的,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区别?你现在知道真相了,不是很快就做出了选择,带着官兵打下孔雀寨?你要回去找你当官的爹娘了是不是?所以我教你的那些,对你来说重要吗?我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你又在乎几分?”

  罗刹女看着林清见,频频摇头:“都说生娘不如养娘亲,怎么我养的这个,倒是半点也未瞧出来?”

  林清见闻言唇颤,攻寨一事她本就经历了很痛苦的内心挣扎,对孔雀寨,对罗刹女,本就心怀愧疚。虽然最后做了决定,但那堪堪建立起的微弱防线,依旧在面对罗刹女失望神色的时候,产生了动摇。

  晏君复前世并没有参与围剿孔雀寨,自然也不知道,当初打下孔雀寨后,林清见和罗刹女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听林清见的哥哥提起过,前世罗刹女被抓后,还曾让林清见为她求情。虽然罗刹女最终伏法,但林清见还是因为这件事,和爹娘起了龃龉,多少伤了父母的心。

  当时听闻这件事时,他只是笑着表示:吵架不是正常,过几天就好了,怎么说也是亲生的,他有次把他父王气得要砍死他,最后还不是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是现在,晏君复方才发觉,林清见的情况,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她自小没有呆在父母身边,这一世,他提前来了,改变了很多事情,所以林清见才能提前看清罗刹女的真面目,帮他攻下孔雀寨,从而和罗刹女有了这一番争执。

  但是前世呢,官兵打上门的时候,林清见并不知道真相。那时她在做什么,必然是帮着孔雀寨打官兵。指不定孔雀被攻下后,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恨官兵的出现。

  那么那时,罗刹女让她救她,她会怎么做?自然是会同意,而那时,她堪堪回到父母身边,什么都还没有了解,什么都未来及接受,她去帮罗刹女求情,她爹娘会怎么想?最终父亲没有求情,罗刹女伏法,她又会怎么想?

  晏君复蹙眉,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那时的林清见,该有多么为难,内心又在遭受多大的痛苦。

  “你闭嘴吧。”晏君复不耐烦的冲罗刹女道:“我之前还在想,你养着她,还让她当少寨主,到底是为什么。眼下我倒是看明白了,你不就是想有朝一日一旦出事,让林清见为你求情吗?因为她爹是林大学士,说话有分量。”

  晏君复上前一步,握住林清见的手臂,将她往后拉了拉,接着对罗刹女道:“听你言语间,竟是在责怪她不顾念养育之恩。但你可曾想过,她何曾需要你养育?若不是你,她如今本该是京中林府的大小姐,自小锦衣玉食。你的自私害了她,尽还有脸怪她不顾念养育之恩?”

  晏君复转头看向林清见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你没有对不起她,要说补偿,合该是她补偿你这些年失去的一切。”

  晏君复瞥了罗刹女一眼,接着对林清见道:“怎么有个人抢走了你十两银子,转头给你一贯铜钱,你还要感谢她不成?”

  林清见闻言睫毛微颤,眼里的迷茫散去了些许。

  晏君复不想再给罗刹女时间,让她搅乱林清见心智,毕竟这一世的她,现在才十六岁而已。单论心理年龄,他可都是两个孩子父亲了,自是要好好护着自己年纪还小的夫人。

  念及此,晏君复抬手一挥,下令道:“押走!”

  囚车从林清见和晏君复面前经过,罗刹女的目光短暂的落在林清见面上。林清见隐约间似乎见她唇边闪过一丝笑意,但她逆光而坐,林清见并未瞧真切,囚车便已从她面前驶过。

  林清见站在原地,目送那辆囚车,越走越远,官兵们也一个个从她眼前走过。

  直到最后,部队已经走出很远,只剩下晏君复和林清见还在原地。

  晏君复见她还在看,冲她抿唇一笑,安抚道:“没关系,过几日等我们回京,我就送你回家。你不必担心,你爹娘都是很好的人,还有你哥哥,和你爹一样是文官,文质彬彬的,很好欺负。”

  “回了京,生活可能会和现在不大一样,但只会更好,你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便是,不必觉得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晏君复正宽慰着她,却忽见林清见小脸一皱,随即伸手掩面,痛哭出声。

第17章

  她哭得很大声,似是要将压在心底,所有的难过都发泄出来。

  晏君复愣了下,想要安慰她,但最终哑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静静的陪在了她的身边。

  成亲八载,他从未见过林清见这般情绪失控的时候。

  前世对她和孔雀的这些往事,只是听闻,现如今陪着她亲身经历,他方才真正的理解,这一切对她而言,有多么的痛苦。

  站在她的角度,孔雀寨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罗刹女是照顾她长大的义母。现在让她亲手摧毁自己的家,这心里,到底该承受多大的痛苦?

  而且罗刹女,还给她建立起他们是义匪的观念,她长这么大,对此深信不疑。

  晏君复虽然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但好歹有些阅历,他明白,对人精神最痛苦的事之一,便是信仰的崩塌!

  人这一生的成长,在不同的环境,接受到不同的信息,慢慢建立起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并形成一套自己与外界打交道的方式,是一个人所有行为的支撑和原则。

  但是忽然有一天,你骤然发觉,你曾经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这也就意味着,你做的一切也都是错的,和你预想的根本不一样,你也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类人。

  这种自我崩塌的感觉,是摧毁一个人自信的开始,自信一旦被摧毁,她再做什么,都会怀疑自己,开始变得如履薄冰。

  这种情况,好一些的话,便是积极去寻找新的答案,建立起新的稳定认知。有的人,是通过宗教,或佛或道;有的人,是通过高雅的艺术。

  若不好的话,结果便是像前世的林清见,如履薄冰,步步小心,不敢出错。

  晏君复闭目叹气,前世她没有亲手摧毁孔雀寨,所以对她打击最大的,莫过于孔雀寨被围剿后,她发现自己曾经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她甚至助纣为虐,是自我的崩塌。

  晏君复已然看到她性子转变的苗头,他不能让林清见怀疑自己。

  念及此,晏君复等她哭声渐悄,方才对她柔声道:“罗刹女是坏人没错,但是她曾经教你的东西,也没错。”

  林清见闻言怔愣了下,转头看向晏君复,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底隐有不解。

  晏君复笑笑,问道:“当你得知孔雀寨作恶多端后,你是怎么做的?”

  林清见微微垂眸,伸手用袖子一把擦去眼泪,用力吞咽了下,稳住声线,答道:“帮你,铲除孔雀寨。”

  晏君复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林清见答:“因为义母从小教导我,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不能伤害别人。她说我们是义匪,要嫉恶如仇,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为没能力的人讨回公道,不能袖手旁观!”

  回答完,林清见恍然,她已是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惑。

  晏君复抿唇笑了:“所以你看,罗刹女教你的东西,并没有错。你便是因为她教你的道理,所以才毅然决然的帮我铲除孔雀寨。这件事上,你大功一件。所以,清清啊,用不着怀疑自己,以前怎么做,以后还怎么做。继续做一个‘义匪’,一个真正的‘义匪’。”

  晏君复接着道:“等你回了林府,你可就是林府嫡小姐了,到时候你更有能力,你可以为更多没有能力的人讨回公道。”

  “真的吗?”林清见问道。

  晏君复重重点头,以后嫁给他,做了他的世子妃,还可以跟他一起治理陈留,她能做的就更多。再也不必像前世一样,仅仅只是囿于后宅。

  林清见陷入短暂的沉默,晏君复说的没错,义母是骗了她,但是她教自己的那些东西,没有错。任何时候,做一个好人,都没有错!尤其是她构建给自己的那个义匪形象,用自己的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更没有错!

  思及至此,这两日萦绕在林清见心头的迷茫,彻底散去。反而更坚定了自己的信仰。

  她看向晏君复,难能可贵的冲他笑了笑:“谢谢你。”这世子脑子虽然不大好,但偶尔说出句话来,还挺让人受益匪浅。

  晏君复冲她抿唇一笑,道:“跟我客气什么?”

  说罢,晏君复侧身做一个请的姿势,对她道:“走吧林姑娘,我们回家。”

  林清见低头笑笑,跟他一起走上了下山的路。

  看着脚下的路,林清见心底再次泛起对新生活的陌生和恐惧,不由问道:“呃……世子,京里的生活什么样?我……”

  晏君复笑着看向她:“你看我什么样?”

  有点蠢,脑子不大好。但林清见没说,只道:“很好相处。”

  晏君复道:“那差不多就是这样,大家都是人,没什么大的差别。左不过官家有些规矩罢了,等你回了家,想来你爹娘会安排人教你。”

  林清见看过那些描写贵族生活的话本子,规矩是一层叠一层的多,她蹙眉道:“我学不好怎么办?”

  晏君复笑道:“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你就把它们,当成是学武那样去学,左不过就是一招一式,换到了一举一动罢了。而且,学那些东西,基本就是应付逢年过节,还有应付长辈的,平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其实他还想说,实在不行就抓紧嫁给他,什么也不用学,就现在这样,他就很喜欢!但他忍住了,她现在肯定满心里忐忑,他暂时还是别再给她添更多需要考虑的东西。

  林清见点点头:“嗯。”

  林清见又问道:“我爹娘都是什么样的人?”

  “哎呀……这个嘛……”晏君复陷入了沉思,这他真的还不好说,毕竟他是陈留王世子,从前她爹娘见着他,都是毕恭毕敬,实在说不上具体是怎样的人。

  念及此,晏君复道:“我一直在你家读书,但你爹娘对我,和对你肯定不一样,所以具体的如何,得你自己相处着看。反正在朝堂上,你爹和你哥哥,都是文官清流,正值的纯臣,不站队,不结党,敢直言纳谏,也敢写长文炮轰别的内阁大臣。”

  即便结亲,选的也是他这种,和皇位沾不上边的旁系。

  林清见听晏君复说的这些,真的就跟看话本子一样,什么朝堂,什么文官清流,什么纯臣,什么结党等等,这些词汇,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林清见轻叹一声,看向前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8章

  说罢,晏君复侧身让开道,摊手做请,腰身微俯,冲她含笑道:“林小姐,请。”

  他脸上还带着伤,林清见莫名变被他这模样逗到,低眉轻笑一笑,但很快敛了笑意,正色走上向前的路。

  未来等待她的生活固然陌生,她心间固然有恐惧、有担忧,但她绝不会退缩不前。

  林清见已经预感到,未来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需要适应新的生活,或许也会遇到自己无法预料的困境,她只希望,自己都能顺利、且坚强的度过。

  晏君复见她脚步微有迟疑,在她身后欣慰的笑了,随即大步跟上。二人一起,走在官兵部队的最后。太阳彻底爬上了山头,夺目的光线,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

  报信的官兵已经先一步快马回了汉阳,等晏君复等人回到汉阳郡时,孔雀寨彻底剿灭,罗刹女伏法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汉阳。

  康郡守带着整个衙门的人出城迎接,街上百姓皆奔走相告,众人无不欢喜。

  林清见和晏君复并肩骑在马上,林清见望着城中百姓脸上的喜色,想起那日在汉阳郡打听到的一切,愧疚的同时,也莫名长舒了一口气。

  孔雀寨中人就近押进了汉阳郡大牢,将会逐一审问,量刑上报。

  康郡守没想到这次来的这名少年,竟是真的攻下了孔雀寨了,心下莫不感叹,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康郡守在汉阳郡为晏君复极其亲兵安排了凯旋宴。

  众人松开的呆了一晚上,第二日,晏君复便带着林清见和众亲兵,返程回京。

  晏君复先一步将消息送回了长安,一条消息送进宫,告知皇兄孔雀寨伏法,另一条消息,送回林大学士府,告知此次前往孔雀寨剿匪,意外发现他们丢失的女儿,脖颈处有灵芝状胎记,此次剿匪,多亏了林清见里应外合一事。

  林家于他们归来三日前得到消息,整个林府骤然炸开了锅。父亲林时温、长兄林清言、以及母亲肖氏,大喜过望,喜极而泣。一得知消息,林时温便告了假,三人即刻带着给林清见准备的衣衫首饰,出城迎接。

  但林府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很高兴,比如妾室乔氏和她的女儿。正房丢失嫡女忽然回来,对他们来讲,怎么都算不上是件开心的事。

  尤其是乔氏之女林清心,她只比林清见小一岁,当年林清见丢失时,她不过两岁,虽对这个姐姐没有印象。但她知道,这些年她能在父亲面前独得宠爱,实在也是因为林清见的丢失,让父亲生了补偿之心,不自觉的便会对她这个年纪相仿的女儿更好些。

  而她也非常聪明的擅长利用这一点,通过对父亲的关怀和在意,让父亲明白,自己会替姐姐尽孝,弥补失去姐姐在父亲心里的空白。

  但是现在林清见找回来了,这就意味着,她日后不能再利用父亲这微妙的心态。且父亲会把这些年所有的遗憾,都弥补给林清见。必然是让她们处处让着这个受苦多年的女儿。身为庶出之女,接下来的生活,她要怎样,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呢?

  林家人出门了几日,林清心就独个在屋里愁了几日。

  十余日的赶路,路上晏君复给她讲了不少林家的事,林清见听得多了,心态上多少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对这些陌生的亲人,心里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幻象和勾勒,心态上,也从之前的担忧惧怕,多了些期待。

  毕竟是亲生父母,这些年,她也无数次的想过自己生父生母的样子,也曾幻象过,如果在亲生父母身边生活,会是什么样。

  赶路的这些日子,一到夜里休息的时候,林清见独个躺在帐篷里,就会拿出之前从汉阳郡告示牌上揭下来的那张寻人启事,一遍遍的看,时而眼眶微红,时而叹息,总之是百感交集。

  这日,他们接着赶路,晏君复早晨出门时跟她讲,约莫还有两日半的路程,就能到长安。

  林清见点头,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是没想到,快到晌午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那马车,装饰虽然质朴,但那规制,一看便知主人非富即贵。曾经在孔雀寨,林清见见过类似的马车,是他们打劫回来的,据说当时那主人,是京城的贵族子弟。

  马车旁还有一名身着月白色绣墨竹的少年骑马而行,看起来和晏君复差不多年纪。

  晏君复一见那队人,眸色一亮,立时便伸手轻拍了下林清见的小臂,道:“是你们家的马车!他们来迎你了,旁边那个骑马的,就是你哥哥。”

  林清见闻言心头咻然一紧,目光紧紧落在了那少年面上,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白净,文质彬彬,气若幽兰,恍若画上看过的俊美男子。

  见惯了孔雀寨里粗犷大汉的林清见,一时都有些不敢接受,仅仅只是外表,便与她从前的生活有着云泥之别,这样不落凡尘的少年郎,竟然是她的亲生哥哥,林清见心间莫名自惭形秽起来。

  晏君复却已经高举手臂,冲那少年招手,高声道:“扶光!林清言!这儿!”

  林清言面上绽开一个笑意,用力夹一下马肚子,便骑马朝他们跑来。

  少年骑着马在他们面前停下,立时便向晏君复开口问道:“我妹妹呢?”

  晏君复看向身旁的林清见,含笑挑眉示意。

  林清言一愣,看向一旁的林清见,兄妹二人对视片刻,林清言侧头看向林清见的脖颈,果然见记忆中那个熟悉的灵芝状胎记,从她衣领里隐隐露出些许。

  林清言大喜过望,再次看向林清见的神色里,满是惊喜,他似是激动的都忘了和林清见说话,用力一抽马屁股,调转马头便往回跑去,语气是满满的欢喜,朗声喊道:“爹!娘!见到妹妹了,快下车!”

  马车的门一下的被推开,一名身着暗色系常服,拥有宛若道长般美髯的中年男子,和一名虽已面生细纹,但气质格外雍容端庄的中年女子,齐齐出现在马车门处,抻着脖子朝前面的官兵队伍张望,满眼的焦急。

  林清言已下马,上前将二位扶下马来,远远的指向骑在马上的林清见,与二位说着什么。

  林清见目不转睛的看着,近乎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傻傻的看着,三人再次朝她疾步走来。

第19章

  三人朝她疾步走来,人未至泪已打湿面庞,林清见傻傻的看着,半晌不知作何反应。

  晏君复在一旁小声提醒道:“清清,下马呀。”

  林清见全然没留意晏君复叫了她什么,只听着指挥,被动的从马上跳了下去。

  堪堪下马,左右两只手臂皆已被林时温和肖氏一人一边抓住,目光紧紧定在她的脸上。

  肖氏甚至都没有看林清见的脖颈,只凝视面容,便已将她认了出来:“是清清,是我的清清啊。”

  说着,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泪水肆虐而下,抱着她嚎啕大哭。林时温抓着林清见的手,不断的摩挲,他没像肖氏那般哭嚎,但是泪水依旧涟涟落下,手都不住的颤抖。

  林清见被奶娘抱走时,林清言已经五岁,对妹妹多少还有些印象,他站在一旁看着,一直冲林清见笑,眼里也是眼泪哗哗的。

  林清见对父母早已没了什么印象,纵然想见亲生父母,但心间并没有太多像他们一样的喜极而泣,被气氛感染的眼眶泛红,但更多的是被动的接受。

  肖氏哭得最狠,边哭边诉说当年的经历,一面自责,一面痛斥奶娘和罗刹女。

  晏君复也早已下马,在一旁陪着,过了好半晌,众人方才堪堪劝住肖氏,林清言开口道:“爹,娘,咱们别再这儿哭了,带妹妹上马车,去车上咱们边往回走,边慢慢聊。”

  肖氏抓着林清见的手,边抹泪边应下,随后林时温和肖氏一人一边,紧紧拉着林清见的手,带她往马车那边走去。

  林清言伸手按了下晏君复的肩头,对他道:“多谢世子。等回了京,再好好感谢你。”

  说罢,林清言便赶着往回走,晏君复也知他们家人团聚,有很多话说,便道:“等回京少不了讹你一顿,抓紧去陪妹妹吧。”

  晏君复目送林家一行人上了马车,见林清见被动的被林家人塞上马车,直到马车门关上,晏君复方才欣慰一笑,转头上马,带着亲兵跟上林家的马车。

  等回了京,他先进宫跟皇兄述职,将孔雀寨后续的事解决,随后便书信回陈留,让父王准备去林家提亲的事,再然后,等成亲就完事了,就可以和他全新的夫人,再次过生没羞没躁的生活。

  如此一想,晏君复唇边盈满笑意,骑在马上,连拂面而来的春风里都觉得飘满香气。

  林清见跟着父母哥哥上了马车,一家四口都坐在马车里,林清见一身劲装,倒是比一旁的哥哥,看起来还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

  肖氏基本已止了泪,拉着林清见的手一刻也未放开,关怀问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孔雀寨,可曾受苦?”

  林清见冲肖氏抿唇摇摇头,说道:“义……罗刹女一开始便知道我是林大学士的女儿,却未曾与我说过,她待我很不错,十三岁那年,便让我做了孔雀寨的少寨主。”

  “少寨主”三个字落地,其余三人皆是一怔,稍待片刻,林清言看了看父亲的脸,方才问道:“那孔雀寨那些事,你可曾参与?”

  林清见低眉摇摇头:“不曾,她一直跟我说,我们是义匪,劫富济贫,平日里也鲜少让我出门,我并不知晓孔雀寨实际的行为,世子来攻寨后,我方才意外得知。”

  林时温了然的点点头,紧着道:“罗刹女为何这么做?”

  林清见眼底拂过一丝凄凉,自嘲道:“或许是觉得,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待我好的话,日后便能叫我找爹爹替她求情。”

  肖氏闻言啐道:“好个奸诈的东西,竟是累着我们母女分离整整十三年。”说着,眼眶又红了,抬起帕子沾了沾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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