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的窗外山色如黛。
蔚蓝的天空用一种看得见的速度,暗淡下去。远处的云层裹住摇摇欲坠的落日,这种徒劳无功的挽留,却形成吉首上空最后一抹绚丽的光线。
黄昏、夕阳、暮光、晚霞、低咽的河水、消沉的影子和城市的剪影,原本这些极平常的景致,不知何故,在你眺望的眼中变得忧伤。转念之间,就连影子消失在黑暗里。
对岸山谷的低矮,两旁人家已点亮灯火。那些灯火被袅袅的炊烟遮住,这些映在你眼底,已然一派忽明忽灭的幻象,一并陷入茫茫夜色。你想到他很久以前说过的话——那年秋天的德夯,那场苗歌篝火会上,穿过跳跃的火焰,我盯着你忽亮忽闪的眸子,人未喝酒,心已先醉。
他和你一样,都是仓央嘉措的信徒。所有的红尘信徒都相信世间有缘,你和他更信奉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现在,眼前景色依稀辨得出山梁、天际交错的痕迹。这个时候,你知道他在城市的东边的山坡上行走,只希望他手上有一把电筒,照亮脚下的路。
曾几何时,你也这样穿越山岭,走在路上。
而今,你厌倦了奔波,藏身一隅,一个人寂静欢喜。
他时常邀你出来走走,你均婉言拒之。一次,他径直来到楼下,喊你的名字。揭开窗帘的一角,站在院子里的他脸泛油光,举目张望的样子显得鬼祟,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旋后,你又恢复了平静,发了一条短信给他:坐亦禅,行亦禅。不一会儿,你的手机就收到回信,上面也有六个字——师太,老衲走了。等你再往楼下看去,他的背影已渐行渐远。整个下午,空荡的水泥操场反射出刺目的白光,令人不适。
许多年里,无论你白天工作,或者晚上加班,一旦到了自己的时间,第一件事就是关上心的窗棂,把自己浸泡在缓慢流淌的音乐里。仿佛曲调越是伤感就越符合自己的心境,莫名的悲悯如同拗执的脚步,催促你踏上那条没有光亮的路。你坚信有一个人会在路上等着你,两个人一起天荒地老。对你的固执做法,他也没问这些年你苦不苦?只说卞之琳的《断章》描绘的就是你的现状。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不是高中语文课本读过么,你从不相信诗人一闪念的意境,可以拯救众生深陷泥沼的灵魂。
从这天起,你也推开窗户去看风景,峒河年复一年流淌,往上是灰褐色的铁路桥,不时有破旧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那个在桥上看风景的人是谁?谁又在你的楼上?一想到等待已遥遥无期,你忍不住想哭。尽管捂住脸,可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欢畅地溢出来。无意感觉出曾饱满的脸颊竟被黯淡的岁月,烙上了痕印,像一朵午后的向日葵,悄然枯萎。忽然,你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末世预言来临之前,把自己嫁出去。他赞同你的想法,并说以你十年后为界定,至少要好好恋爱一回。如果恋爱对象相处的合适,那么结婚;如果不合适,地球又没有爆炸,就再换一个。他还乱七八糟说了一通,结果说得太多了,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你知道他喜欢你,也喜欢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而始终没答应同他一起看《挪威的森林》,这令他不怎么快活。其实他不知道,你是害怕电影那句“喜欢你到全世界森林里的老虎都融化成黄油”。
你的拒绝从来影响不了他欢愉的情绪。因为在感情上,他几乎和你一样不可理喻。并且他坚信,恋爱从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爱情就像宗教——信则有,不信则无。
十年之后,你还有梦吗?他问。
没了。那时候,人近半百,我应该彻底无梦了。你的回答很果敢。
十年之后,我还有梦。他沉默了片刻,接着感叹,一个人活着,没有梦必定索然无趣;若是有了太多的梦,又怎能面对残酷的现实呢?
……二十年后,吉首某个敬老院……你的摇椅下方摆着一个小小的簸箕,里面有针线,戴着一个银色底针在缝鞋垫,不时与身边的伴儿唠叨着逝去的记忆,怎么儿时忘记学做这些针线活了?说着说着,便想起了母亲,一种呛鼻的酸楚涌上来。你说下午的阳光还那么刺眼,真要命。接着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水。你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以至每当你取下老花镜时,他就会转过脸,认真地望着敬老院外面的摇曳的老槐树,是不是又有飞虫掉进了你眼中……
而当下,你和他都还不算太老。仅仅是因为仓央嘉措这位圣僧留下的那些诗篇,有了相同的话题。
你说要是康熙不杀仓央嘉措,那该多好。
他说你是一只布老虎,色泽金黄,质地软和。
他又说圣僧不死,《那一世》就不会传唱至今。
你才说自己只是一只纸老虎,从来只会张牙舞爪。
他和你之间,经常会出现这样没有头绪、没有暧昧、没有机锋的对话,只有颠三倒四的交错,却让夏夜的焦躁化作一种静谧。
夜深了,你也该睡了。
梦中的你,发现自己走在那条荒芜而漫长的朝圣路上,疲惫不堪地穿过唐古拉山。此时,你发现心湖倒映的身影,原来正是山口打坐的那位年轻的僧人。阵阵沉闷的长号角声吹响,仿佛听见巍峨雄伟的布达拉宫传出肃穆的诵经。这片浅声低吟梵音里,满身尘埃的你无法抑制精神世界的崩溃,人也就瘫软在地。
你不相信,谁不愿相信最后的净土竟是婆娑世界。
天将亮时分,一个低沉的声音,来自云层深处:“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此刻,你攥着一把泥土在手心,攥得越紧它们就流逝的越快,真实的恐慌总是令人不知所措。那恍若隔世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梦境里拖得很长,就像河对岸飘来的炊烟,回旋着不肯消散。
许多年后的你挣扎地从梦中醒来的一霎那,你的心还在梦境里发愣。下了床,你轻轻掀开窗帘,窗外已是晨霞初升,你的心无端地想起那个自称“老衲”的混蛋,他真的还会爱着我,还能爱我的前生来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