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就是霁月,就是彩云。
但晴雯的判词里却明明写道: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01
晴雯去世时年仅16岁,当她躺在芦席土炕上,朦朦胧胧之间,回想这两天来的委屈冤枉,尤其是“狐狸精”这样的字眼,让晴雯无比愤懑、心如刀绞。
“狐狸精”,即使在现代也是狠毒的骂人的话,而且专门用来骂长相好的女孩子,说她们在男女关系上不检点,主动勾引男孩子。
而晴雯,在和宝玉的关系上,恰恰最光明磊落,没有丝毫越矩。
从被王夫人叫去问话,“你天天作这轻狂样给谁看?”晴雯就知道自己受了暗算,这暗算最擅长凭空捏造、指鹿为马,直击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名节,明明要置她于死地。
这世界上谣言最可怕。造谣的人动一动嘴,被污蔑的人可能就死无葬身。况且,人们不会管谣言是否是事实,他们要按着自己的想象来推动谣言的进展。
好好地去调查一下,就会知道怡红院中谁和宝玉有染,连黛玉都叫袭人“嫂子”,怡红院的人还有谁不知?
抄检大观园,晴雯倒箱,“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当袭人等丫鬟乖乖地打开箱子,晴雯就要全部倒出来表达愤怒。
晴雯最不怕查,也最反感查。因为“查”本身就代表一种不信任和污蔑,是主人对仆人的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
而这是晴雯最不能忍受的。她不能像探春那样反手给恶人一个耳光,就只能通过破坏自己的东西,来出一口恶气。
但即使什么也没有查出,晴雯仍然被赶出了大观园,况且还在生着病,况且还只是穿着睡衣。
从大观园到表兄嫂家的距离,其实没有多远,但一定是晴雯走过的最长的路。
但我想她一定没有哭。在被王夫人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之后,晴雯可能就没有再哭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事实是什么,从来不重要。
在弥留之际见到宝玉,她的委屈又一次决堤了。她哭诉: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她和宝玉互相交换了贴身衣物,这种超越男女界限的行为,不是晴雯突然间的道德败坏,而是在担了“狐狸精”的骂名之后的激烈反抗。
不伤敌,也要自损八百。
曹雪芹说晴雯“聪明过顶”,但此聪明并非老成,也并非世故,她不懂得保全自己,只会飞蛾扑火。
02
晴雯,只会飞蛾扑火。
“勇晴雯病补雀金呢”,是晴雯璀璨生命的绝响。贾母赏给宝玉的“雀金呢”烧了个指顶大的窟窿,明天着急要穿,派人出去补,竟然没人敢接这个活。
晴雯还在病中,却挣扎着起来,勇挑重担,“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只此一句话,就叫人真心心疼晴雯。
我们看电视剧或者是戏曲,总是用音乐、灯光、舞美等手段把晴雯补裘这一段渲染地很感人,但观众们凭空想象,不就是像平常一样把破了的窟窿缝起来吗?谁不会呢?
可是看了原著后才发现界线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
绣花线那么细,再分成几缕,估计得戴着显微镜才能干。又得眼尖,又得心细,又得手儿巧,针儿又得快,晴雯的针线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晴雯为什么能够目无下尘,看不上袭人巴结主人、小红攀高枝的行为,因为晴雯有两把杀手锏:
一是忠。袭人忠诚于宝玉,但总是带有附加的目的;而晴雯忠诚于宝玉,是如此纯粹,她实实在在地愿意为了宝玉而牺牲自己。
因为忠诚,她把宝玉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把怡红院当成自己的家。她对朋友就是坦诚,不会去利用朋友稳固自己的地位;她对家就充满了安全感,从来没有感觉到家里的明刀暗箭。
二是巧。晴雯的女工锻炼到巧夺天工的程度,在关键时刻能够顶上,替主人分担忧愁,能够独当一面,而别人无可取代。这是晴雯的骄傲。
这样,晴雯所有的一切霸气、娇气、憨气、痴气,都有了着落,有了解释,有了道理。
平日里,宝玉的饮食起居有袭人一人全部承担,挑水浇花又有麝月秋纹,脏活累活有小丫头老婆子,晴雯在怡红院里也只是个“富贵闲人”,从来不张罗着干活。
因为晴雯从来不需要靠殷勤侍奉表忠心,也不需要靠主子的赏赐来站稳脚跟。
但是她还是太单纯了。
但是这种单纯不是更加可贵吗?
03
晴雯的单纯,就在骄而不媚。她要的是一份与自己的忠诚相匹配的欣赏和关爱。
晴雯,不能接受宝玉对她像对其他丫鬟那样的责备。
当她不小心摔坏了扇子,宝玉叹道:“蠢材,蠢材!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家立业,难道也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
主子对丫鬟说这话,并不重。看看凤姐、王夫人等发起脾气来是如何骂小丫鬟的,就知道。如果是袭人、麝月、秋纹等大观园里的任何一个丫头听了,都不会生气,也许会一笑而过,甚至还会把主人的“教导”记在心里,以免以后再犯这样的错误。
但是在晴雯这里不行,她也从来不会受别人这样的气。于是晴雯就连珠炮似的说出来比宝玉的话长得多的一大段话来:
“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和晴雯,就这样你来我往争吵起来。可是谁又能想到,这样的一场不可开交的冲突,最终却是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来做喜剧结尾呢?
傍晚,宝玉从外面吃酒回来,碰上了晴雯在院子里乘凉。宝玉本来就有少爷的脾气,白天里发生的事早已经忘得光光的了,而晴雯却还在生着闷气。于是宝玉的“低声下气”,晴雯的“趾高气昂”,形成了颇有生活情趣的画面。
等到晴雯气消,宝玉给她讲道理。这个呆公子的道理真特别:“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于是晴雯就真的拿起扇子来,“嗤的一声撕成了两半,接着又嗤嗤地撕了起来。”宝玉在旁边助阵道:“响得好,再撕响些!”
这是一个荒诞的举动吗?这是迸发在共通心灵上的火花,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王孙公子和丫鬟奴婢,而是晴雯追求的平等和快慰。
04
晴雯是个苦孩子。
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小的时候,她被赖大买来做小丫头。
当别人家孩子还围妈妈撒娇使性,她早被人卖了当奴才使唤。“晴雯,倒茶!”她就倒茶去。“晴雯,扫地!”她就抱一个比她还高的笤帚呼啦呼啦扫地。小小年纪就得学着纳鞋底、做针线,看脸色。
后来因为晴雯机灵可爱,得到了贾母的喜欢,就被赖嬷嬷送给了贾母,多像一个猫儿狗儿的被转来转去。贾母见她千伶百俐,又把她赏给心尖子宝玉。
赖嬷嬷对晴雯的评价是“不忘旧”。也就是在晴雯服侍贾母的时候,仍然对赖嬷嬷尊敬有加,并没有过河拆桥,于是,当她还求着赖嬷嬷把表哥买进府时,赖嬷嬷不仅答应,还做主给他配了个好看的娘子,叫多姑娘——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
既有表哥,怎能不知家乡父母,表哥就是线索,顺藤摸瓜也能找得着自己的来处。
但晴雯却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父母。被卖来卖去的女孩,哪个没有一把辛酸泪。
但是,在晴雯弥留之际,喊了一夜的“娘”。上苍何其悲悯,会在一个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满足其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渴望。
所以晴雯那一声声的“娘”,别人听起来只觉得惨,可也许她走的时候,其实并不孤单。母亲来陪她了,陪她走完最后一段生途;母亲来接她了,接她走向另一个时空。
愿她在另一个世界得安息,得团圆,得守护。
05
第一次看见晴雯的时候,是在冬日的傍晚。
宝玉喝完酒回家,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
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
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
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