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期白癜风能治好吗 http://m.39.net/pf/a_5683025.html
作者简历:任秉舜男、唐山市人、六九年毕业于唐山二中、七一年加入内蒙兵团、七七年回城、就职于唐山市木材总公司、任物价員、业务科长、副总经理。
一九八二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多次在《唐山劳动日报》《唐山文学》《天堂草原》《中国报告文学》和《老知青家园》发表作品。
天遂人愿,重访乌拉盖时,在满都宝力格见到了我的“二炳姐”。
“二炳姐”是我在内蒙兵团时结识的。当时很多战友知道我在满都有位姐姐,满都插队的北京知青也知道她在兵团六师有个弟弟。四十年过去了,在兵团时期相识的人大多在脑海中淡去,唯有我的“二炳姐”却挥之不去。这次去乌拉盖如了我的愿。
七月的乌拉盖和乌拉盖周边草原,让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和同名电影闹的,再加上中央电视台“苍狼出没的地方”的广告片推波助澜,又赶上在哈拉盖图农牧场(原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五十一团)举办的“兵团文化周”,在中国地图上很难找到的乌拉盖喧嚣起来。当年的兵团战士、六师附近插队的知青、各地旅行爱好者搭帮结伙,背包握伞或自驾或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纷至沓来,或重游故地或来领略号称“天边上的草原”(乌拉盖及周边草原)的风光。
在巴音胡硕镇(原内蒙兵团六师师部,现为乌拉盖管理区驻地)的大街上遇见了当年和我一起借调到师宣传科的陈炳森。炳森说,前几天他和张炳鹏,赵炳轩在满都见过面了。他说赵炳轩向他打探我的消息,说他们现在还在满都。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跟炳森要了她的电话立马打了过去。对方问我是哪位,我叫了声姐姐,对方迟疑了一下,我说我是炳顺,是你唐山的四炳弟。对方也激动起来,问我现在在哪儿,我告诉她,我在乌拉盖和炳森在一起。她说有好多话要跟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第二天让她儿子把我们接到满都,姐俩再细唠,邀请我们出席北京知青举办的对第二故乡牧民热情款待的答谢酒会。
又要见到我的“二炳姐”了,记忆的闸门泉涌般地把我拉回四十多年前。
“批林批孔”那年,我和陈炳森奉命去五十四团送学习材料。春天的淫雨,正值草原返浆,把我们困在五十四团团部。五十四团距师部一百多里,没有哪位司机敢冒着陷车的风险送我们回师部,我们在招待所如同被关进笼子里的狼,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已经两天了。
炳森说:翻过北面的山梁是满都宝力格,那里有插队到满都北京知青的蒙古包,有个叫张炳鹏的是他的街坊,何不到他那里喝茶聊天。我来了精神,催他立即动身。他要我有思想准备,虽然只有十来里的路程,但没有正儿八经的路可走,我不屑一顾:“总比在这囚着强。”
五月的草原,枯草在淫雨下,随着地气的上升,开始腐烂,散发着霉味,向阳的山坡上已萌出新绿,可寒气还是不减。从招待所出来,天阴沉的很,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返浆的地段踩上去如同踩在海绵上颤颤悠悠。融化的雪水和春雨滞留下的积水汇在一起,形成片片水洼,地势低的地阶儿水洼又连在一起成为泽地。本想踩着草厚的地阶儿躲过水坑,可脚一踏上去便陷下去,因枯草在积水中泡的膨胀浮在水面,给人错觉,污水立马没过脚踝。天更阴沉了,一阵冷风袭来,紧接着天上筛下细雨,时而加杂着几片雪花,时而又加杂着几粒冰雹。
我们从五十四团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茫茫草原上没有任何可以避雨的地方,不论往前走,还是原路返回,都逃不脱风雨的袭扰。反正棉衣已经淋湿了,索性硬着头皮往前拱。淋湿的棉衣经冷风一吹,寒气直入骨髓,上下牙齿不住地磕打着,不时地打着寒战。掩紧棉衣,缩着脖子,弓着腰,歪着肩,像“大眼贼”(草原上的一种鼠类)在寻找巢穴。正如炳森所说:我们的狼狈像惶惶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他说的一点也不夸张。这个季节,内地早已是无处不飞花了,人们享受着春天明媚的阳光和神怡的春暖,可北疆的草原说雨就雨,说雪就雪,而且湿冷的要夺去人的性命。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着,鞋子里灌满了污水,脚在鞋里不住地打着滑,脚和鞋的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炳森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这鬼天气,即便是要饿死的动物,也不会出来觅食。”
为消除寒冷、寂寞,炳森跟我说起张炳鹏来。炳鹏是学校里的高材生,原本报考北京大学专攻古代文学,高中毕业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的理想破灭。无学而升,无业可就,为躲避政治的困扰、派性的争斗,六八年底随着一位名叫“曲折”的同学发起面向边疆的“壮举”来到这片草原上,成为这片草原上第一批“思赫腾”(蒙古族语:有知识的青年)。按张炳鹏的说法,这里虽然艰苦,可以静下心来,读些自己喜欢的书,干些自己喜欢的事。几年来有的知青通过门路办回京城,有的被推荐上了大学。他父亲是京城某名牌大学教授,还戴着“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的帽子接受改造。回京无望,上学无门,在满都接受“再教育”已经五年多了。又说炳鹏诗作得好,字写的漂亮,读高中时在学校已小有名气。
经炳森一说,这趟满都肯定不会白来,可以向张炳鹏请教一些问题,可以跟他学些关于怎样作诗、写文章的技巧。
我听说过,六师附近的红旗公社、满都宝力格公社插队的北京知青大都是六六届、六七届的高中生,这些人大都是高干子女或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
终于翻过了山梁,山脚下一座灰不溜秋的蒙古包站立在枯草,淫雨中,在冷风中瑟瑟地抖动着。见到了蒙古包,我们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地有往家奔的感觉。炳森用右手点了一下左胸,点了一下右胸,然后又点了一下脑门,嘴里念叨着:“但愿是炳鹏的蒙古包,阿门。”动作和语言十分滑稽。其实我的心情和他的一样,找到炳鹏的蒙古包可以避避雨,歇歇脚,喝上一口热茶。
蒙古包前的马桩上拴着一匹备着鞍子的枣红马,马背上苫着块毛毡,一杆套马杆戳在蒙古包的门旁,一辆勒勒车上装着用汽油桶改做的水箱,车辕上拴着一头牛犊,勒勒车底下趴着一只黄狗。一个身穿皮得勒,头戴皮风帽的人从牛粪垛往外掏着牛粪,看不出男女,年龄几何。走到近前,炳森礼貌地道了声“赛努”。(蒙古族语:你好)
“孬球,赛什么努,一首好诗被你们搅乱了。”那人没抬头,好像早就知道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要不然她不会用“你们”二字,说完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
是位女的。“孬球”的“孬”字音拖得很长,而“球”字又嘎然止住,类似于张北、山西北部的口音,接下来的“赛什么努,一首好诗被你们搅乱了”。又是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不用问一定是北京的女知青。
那人摘下皮风帽拍打着皮得勒上的雨珠和牛粪沫。“这鬼天气还有人来,真是难得。快进包,看你们淋的跟落汤鸡似的。”黄狗懒洋洋地从勒勒车底爬出来,弓了下腰,摇着尾巴,走到我们跟前,挨着个的在我们脚上嗅了嗅,抬头瞅了我们几眼,哼哼着又懒洋洋地钻入车底。
进了蒙古包,女主人往炉子里放了几块牛粪,炉子里的火重新然了起来,女主人找出两件皮得勒,催我们脱下淋湿的棉衣。我们说明了来意,是来找张炳鹏的。“哦,你们是来找炳鹏的。”说着脱下皮得勒,这才容我们打量她。端正的五官,稍黑的皮肤,两个颧骨各有一块浅红的瘢,瘢上涂着一层什么油,亮晶晶的,一看就知道是冻伤的印记。女主人说不上漂亮,但长相面善,是属于让人看着舒服的那类人。如果说没有正时兴的“柯湘”式的发式和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一准会认为是位风里来,雨里去的蒙古族牧羊女。女主人看上去二十六、七岁。
“炳鹏的包离这儿不远,有十几里路,骑马一蹦子就到,到我这儿跟到他的包一样,你们不用客气。你们是兵团六师的吧,咱们都是知青,不论是插队的,还是兵团的都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咱们就是亲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天下知青是一家吗。”
女主人出口不俗,是有知识、有教养的那种人。“天下知青是一家”这话我是第一次听到,是那么贴心,亲切。
女主人将煮茶的壶坐在炉子上,又往壶里加了些牛奶,从小柜子里端出一盘风干牛肉和一盘奶豆腐,招呼我们坐下。包里的毛毡上放着三套铺盖卷,哈那墙上挂着三面小镜子,小柜子上摆着三套牙具和几瓶雪花膏,一看就知道,这包里住着三位女知青。我到过蒙古族牧民的蒙古包,到过男知青的蒙古包,绝对没有这么整洁。靠东面的哈那墙上悬着一幅装裱的很不错的条幅,条幅上的毛笔字苍劲有力。“一生无牵无挂,万里浪迹天涯。笑看疾风骤雨,迎来满天红霞。”条幅左下方有方朱红的篆刻方章印记,印有“鲲鹏”二字。
壶里的奶茶呲呲地响着,壶里喷出重重的白气。女主人提壶将奶茶倒入碗里端给我们。“先喝些奶茶,吃点牛肉干垫补垫补。你们从山梁一冒头就看到你们了,这雨雪天,我想你们一定很冷很饿,赶紧掏些干牛粪来。”
女主人的举动、言语让人心暖。我接过奶茶碗:“太感谢了。”
“别这么说,要说感谢还得感谢你们,冒着风雪来看炳鹏。”她见炳森专注着那条幅:“这是炳鹏写的,字还可以吧?”
“太可以了,炳鹏的毛笔字大有长进,简直就是书法家的水平。”炳森呡了口热茶:“你刚才说一首好诗被我们搅和乱了,你作的是啥诗?”
她抿嘴一笑,往后拢了拢她的“柯湘式”我这首诗是千古绝句,叫作‘草原五月天’你们听听,好不好?”然后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朗诵起来:“冰雹打马鞍,雪花舞翩翩。雨湿皮得勒,正是五月天。”
“好诗”!我们不约而同地赞许着。炳森从挎包里拿出钢笔、日记本。“真是好诗,我要记下来。”
“一看你们就有些文化,但不要拿我的诗去发表,不然我告你们剽窃之罪。”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你们要是喜欢,还有一首叫作
‘雨中来客’。是说给你们的。‘隔窗南望去,雨中有人来。煮茶再加奶,唯恐慢待客’。”
她指了下门口的一盆肉:“你们真有口福,昨晚一匹马驹子被狼掏了,内脏被那畜生吃掉了,我把马驹的两条后腿和两个屁股蛋子解了下来。早上发上面了,黄花菜也泡上了,待会儿把炳鹏叫过来,把在外面放羊的两个妹妹找回来,咱们吃马驹子肉的肉包子。马驹肉配上黄花菜包出的包子可好吃了,你们兵团肯定吃不到。有诗为正:‘佐酒马驹肉,神仙跟前凑。垂延如雨注,啧声似雷吼’。我这是胡咧咧,不算什么诗。”
女主人出口成章,很让我佩服。她揭开盆盖见面还没发酵好,与我们攀谈起来:“我写的诗比起炳鹏来差多了,我们北京在这儿插队的知青几乎个个都是诗人。我们聚在一起除了吃肉喝酒,就是作诗吟赋,我们还有个诗社呐,叫作‘僧妮诗社’炳鹏是我们诗社的社长,等酒足饭饱,把我们作的诗拿给你们看。”女主人每说起张炳鹏来脸上都洋溢着灿烂。
“僧妮诗社”这个诗社的名字起得好,也蛮有意思。蒙古族语称知青为“思赫腾”,有的牧民故意把“思赫腾”说成“四和尚”拿知青取笑。既然知青们是一群“男和尚”“女和尚”(尼姑),把诗社叫作“僧妮诗社”倒是贴切,这也是无家无业,浪迹在草原上知青的自嘲。
女主人见我不停地抖着脚,问我是不是脚冷,我点了点头。她从毛毡下抽出两块薄毡展在我脚下,让我脱下鞋和袜子,见我的双脚有些发紫,说:“你的末梢神经供血不足,脚才会发凉。咳!这么瘦小就离开了家,家里的父母得多惦念呀”。他把毛毡裹在我的脚上,又用绳子在我脚脖子上捆牢。脚脱离开湿漉漉的鞋袜,裹上薄毡,脚立刻有了暖意。他把我的鞋放在炉子旁,把袜子搭在哈那墙上。“听口音是唐山人吧?今年多大了?”
“是唐山人,属蛇的。我七一年到的兵团。”
“属蛇的,跟我弟弟一般大,他七零年去了云南兵团,跟你这么高儿,这么瘦,也戴一副近视眼镜。我们姐弟有三年没见面了,真想他。”说起弟弟,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不喜欢兵团,被现役军人管着,清规戒律太多,不让读好书,不许谈恋爱,整天阶地跟着形势搞运动,动不动就整人,你说烦不烦。”她又揭开盆盖:“这鬼天气,面也发不起来。”
她重新穿上皮得勒:“趁面还没发好,我去找炳鹏,把在外面放羊的两个妹妹找回来,把羊圈回。早晨就跟她们说,今天肯定有雨,不让她们出去放羊了。她们想让一冬不见绿的羊多吃些青草,准是把羊赶到前面的山坡去了,这雨雪,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她问我们会不会包包子,炳森自告奋勇,说他包子包的好,馅拌的好。她告诉我们盐、油放的地阶儿。说如果她回来晚了,让我们先吃,不必等她。她戴上皮风帽,推开蒙古包的门,又回头说:“把筋头巴脑的剔出来煮一下,留着喂狗。这个季节草原上最苦,人和狗好多天没吃到新鲜的肉了。包子一定要薄皮大馅,一定要香,不许日哄人。”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我站起,随她走到门口,她用手在我脸上抚了一把,抄起马鞭,走出蒙古包,随着“啾啾”的催马声和马蹄声远去。
我一直目送见不到她的身影,才回到原来坐的地阶儿。跟女主人接触时间不长,但她身上对我有很强的磁力紧紧地吸附着我,竟对她产生了依恋。滚开的奶茶,香甜的奶豆腐,给我裹脚的动作和在我脸上抚摸的一霎,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想起小时候姐姐弯下腰背着我,我趴在姐姐的背上两手紧紧箍住姐姐的脖子,姐姐双手托住我的屁股,脚和腰不停地抖动着,哼着歌谣或逗我开心或哄我入睡。
炳森一笑:“女主人一走,你是不是感到没着没落的?她是不是像你心里的一个人?你的面部表情是撒不了谎的,这就叫‘情感移植’’。“情感移植”。炳森说到我心里去了。
吃了牛肉干,喝足了奶茶,肚子里有了热食,身子暖了起来,有了精神,开始张罗包包子。炳森将上好的精肉剔出来,留做包子馅,又切出几块腱子肉放在锅里煮上,说炳鹏和女主人回来佐酒。像剁肉、择黄花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自然由我完成。
炳森拌好肉馅,找碱面把发好的面中和一下,可女主人没告诉碱面放在哪儿,炳森要我仔细地找找。靠哈那墙有个红色的木箱,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箱子书,有高二、高三数学、物理、化学的课本和复习大纲,还有不少我以前没看过,也没听说过的书。我记得有《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金瓶梅》、《上海的早晨》,有不同版本的唐诗宋词。这些书让我心里怦动,如果这些书放在兵团可是禁书。每本书的扉页上都盖有“北京市第四中学图书馆”的印章。
我猜想女主人和她的伙伴们准是趁着“文革”混乱从学校里顺出来的。女主人和她的伙伴肯定是北京四中的,不是六六届,就是六七届的高中生。木箱上放着一个鞋盒子,鞋盒子里面有多半下写满字迹的纸张,有印有国家某机关名称红色字体的信笺,有普通的信纸,还有几张用香烟盒背面写的东西,上面写的全是诗和词。有的字迹隽秀,有的字迹规规整整,有的潦潦草草,有的勾勾抹抹不仔细辨认看不出写的是啥内容。我想这准是女主人说的等酒足饭饱给我们看的诗吧。我看这些诗稿时,炳森已找到碱面,开始揉面。
吃完包子,还不见女主人回来,我不时地隔着蒙古包门上的玻璃往外张望。雨还在下,时而飘下几片雪花,时而落下几粒冰雹。见我心神不安的样子,炳森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从箱子里找出一本书,靠在铺盖卷上。
我想起鞋盒里的诗稿,向炳森借了钢笔,从女主人们演算数学的草稿本扯下一叠纸,我要把这些诗抄下来,留着以后慢慢的欣赏。
这个季节本应是草原上昼长夜短的时候,可外边不是雨就是雪,蒙古包被厚厚的毛毡遮挡着,黑暗的让人压抑。我从储存羊油的罐子里撬了一块羊油,在炉子上化开,注入油灯碗里点上,包里亮堂起来。
那天我在满都抄回来的诗又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本上。七五年全国学习天津小靳庄赛诗活动期间,我出尽了风头。有人向我索诗参加赛诗,我哪有那本事,但又抹不开面子,于是把抄来的诗稍加改动或原封不动地送你一首,送他一首。有人说我有才,我只是一笑:“剽窃而已。”
现容我把抄来的诗和词拿出来展示给大家欣赏,顺便说说我当时的感受。
“勒僵汗透马前胸,雪地迎风结作冰。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杆马上行。”
“毡靴踏破门前雪,照片难标画外音。一段青春天不管,换回是非供清玩。”这两首诗署名刘玉平,从隽秀的字体看是位女知青。其中“毛毡踏破门前雪,照片难标画外音。”我想一定是下大雪时在蒙古包前照的像,作者看着照片有感而发。“一段青春天不管,换回是非供清玩。”说的是插队的知青被抛弃在草原上被人遗忘,也只能自己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有首诗特别有意思,是用香烟盒背面写的,字迹潦草,端详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辨出其中的内容,“青春真乃好年华,痞子不知愁是啥。一马双骑犹嬉戏,身后包斜欲已塌。”不用问肯定是位男知青,是个乐天派,而且顽皮劲十足,不难看出这位“诗人”是个邋遢鬼。
有首七律,题目是《草原风暴》:“天铺灰烟云簇墨,雷声压顶天欲坠。飞沙走石电光闪,倾盆大雨从天落。雨敲毡包如作鼓,直到深夜势不弱。疑视天空裂缝多,女娲补天不负责。”署名赵炳轩。
“犹同一字雁直行,目尽南天影渐失。留下青春一段梦,送给后人作为诗。”“一人一马一条枪,边疆知青有武装。不独男儿能如此,普遍及之到女郎。”署名仇又华,从诗中的内容和字迹看是位姐姐。
终于看到张炳鹏写的词了,是一首《鹧鸪天》“送挚友归京就读”,“当年飞鹏劲气初,春风秋雨老鹧鸪。归鸿有幸随风去,百鸟无缘落寒湖。无对语,泪方枯,别来只恐音信疏。尘销影尽独长叹,负我平生万卷书。”从这首词中不难看出张炳鹏对上学的渴望,能读出他虎落平川,龙困浅滩无奈的心情。又有多少插队、兵团的知青与他有同样的感受。我眼前的陈炳森就是一例。炳森六六届高中毕业生,能说能写,思路敏捷,吃得了苦,受得了罪,只因出生在资本家的家庭,至于推荐上大学,他没有任何可能。我把张炳鹏的《鹧鸪天》念给他听,听后重重地翻了个身,学了声京剧小生的道白“苦啊。”
有首诗我特别喜欢,是叶小静写的,我做过一次剽窃之徒。一次,宣传科要编排一组稿子,要求我们深入到各团挖掘素材,我被指派到五十一团。与五十一团宣传股联系,他们向我介绍了牧业连女子放牧班的事迹并把我送到该班。到了女子放牧班恰好这个班的班长是我的同学,见到我来高兴异常,杀了一只羊,又从连里喊来几个同学、街坊。几天来光顾着喝酒扯淡了,把正事给耽误了。回到科里才清醒过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急中生智”把这首诗和仇又华的“一人一马一条枪,边疆知青有武装......”诗中把边疆知青改成兵团战士抄了一遍交上去应付差事。
在总结会上,科长把这两首诗读了一遍,说我这诗写得好,写出女子放牧班的风采,我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过了几天,这两首诗在《兵团战友》报上刊出,让我心悸了好长时间,幸亏在满都插队的北京知青看不到此报,要不然脸不知往哪儿搁。剽窃与偷盗是一样的,而且比偷盗性质更为恶劣。这首诗是这样写的:“平生一声朔风起,搅昏苍茫几万里。请君试看飞雪处,也有几多牧羊女。”短短的二十八个字道出草原上的女知青风里来,雨里去的艰辛,描写了冬季草原气候的残酷,不由得想起女主人被冻伤的颧骨。
这些诗越看越爱看,越抄越上瘾,恨不能一时把这些诗纳入腹中,怎奈胳膊发酸,眼睛发涩,一旁看书的炳森提醒我用眼卫生。
看来女主人是这“僧妮诗社”的诗词收集人,大概在这片草原上插队的知青中所有的“诗人”所作的诗词都由她保管收藏,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诗。
一名叫向真写的诗,气度非凡,后来我把这首诗截成若干段送给向我索要诗的弟兄们。“京城草方芽,塞外雪未化。五年毡包居,隐藏草山下。日食餐奶酪,畅语共蒙话。游牧逐水草,终年数迁家。长车慢慢行,牛喘喷细沙。春草黄而枯,秋羊肥似瓜。山丹红不长,白雪艰难化。一揽千里豁,岂似陇径狭。牧羊空寂寞,行路身孤寡。边风吹脸黑,日晒精神飒。劲腕悬玉鞭,捷身跨铁骅。府身提青烟,扬臂夺紫霞。满目尽辽阔,望山不惜马。草衬人更美,心红志愈大。”其中的“劲腕悬玉鞭,捷身跨铁骅。府首提青烟,扬臂夺紫霞。”我特别喜欢。后来,我求炳鹏用毛笔字写成条幅,准备带回家找人裱上。不知是谁,准也喜欢这诗这字给拿走了。
何源的四首《忆江南》是写草原春天的。其一“雨如柳,东风灌门首。烟弥毡包忧粪湿,百草争生喜雷吼。忧喜兼皆收。”其二“雨过后,绿草齐伸头。江南秀色惜小巧,浩荡之春此独筹。心旷神悠悠。”其三“春风兜,马蹄不肯收。上马便觉变彪悍,挥鞭更喜等温柔。火烧西山头。”其四“灯如豆,深夜凉风稠。羊卧包旁映低月,星在天边挂山岫。读书一更漏。”
我点上一支烟继续抄下去。有三首诗是写在草原上放牧时的寂寞。诗曰:“地阔天空没有风,牧羊闲煞思赫腾。寂寞无人可共语,登山长啸两三声。”又曰:“仰看浮云近看羊,小山顶上白昼长。云不耐看羊不动,怎生排遣这时光。”再曰:“头上青天脚下草,草原空旷吾庐小。一片静悄悄,独守蒙古包。忽见南边人影冒,忙登牛车作远眺。人向西北影渐失----------哎,来客又没盼到。”
抄到这里,我想起女主人刚作的那首诗:“隔山南望去,雨中有人来。煮茶再煮奶,唯恐慢待客”我不禁笑出了声。把一旁看书的炳森吓了一跳。我把这几首诗念给他听,他也笑了。“牧区的牧人实属不易,一年四季与风霜雨雪相伴,还要耐得住寂寞。以前我在连里也放过羊,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草原上放牧的人都盼有人陪着说说话。有时风一吹,耳朵嗡嗡的,以为自己耳朵聋了。”
推开蒙古包低矮的门,一股冷风挤了进来,雨还在下,时而飘下几片雪花,时而落下几粒冰雹,我又担心起女主人被冻伤的颧骨,这么阴冷的天,会不会加重伤情。
他们的诗我已经抄了有一半了,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牛粪,准备继续抄下去。油灯里的羊油即将耗尽,灯捻儿噼噼啪啪地爆响起来,我拿出块羊油化开注入油灯碗里,剪去已烧焦冒着黑烟的捻头,灯捻头扑扑地闪了几下重新亮起来。我们在连队时点灯用的是柴油,宿舍里都是呛人的柴油烟子味,这里用的是羊油,整个蒙古包充满了羊膻的味道。
鞋盒子最底下有一个日记本,封面隽秀的字迹写着“赵炳轩诗词”,刚抄了几首,包外传来狗吠声,马蹄声由远而近。我把这些诗稿放回鞋盒子里,推开蒙古包的门,我们迎了出去。只见女主人和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哥哥策马而来。那位哥哥怀里抱着个羊肚子状的酒囊,到了包前,勒住马,马还没站稳,右腿从鞍前骗下,动作干净利索,没有多年骑马的经历,绝对做不出这样下马的姿式。这肯定是张炳鹏。他将马缰绳递给女主人,没顾上抖一下皮得勒上的水珠,没顾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奔向炳森,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进得包来,女主人从皮得勒里掏出几瓶罐头:“等急了吧?先去找两个妹妹和羊群,又去找炳鹏,还跑了一趟五十四团团部,我们这儿买东西忒不方便。”
炳森把我介绍给炳鹏,炳鹏把女主人的名字告诉我们,这才知道女主人叫赵炳轩。女主人咯咯地笑起来:“陈炳森、任炳顺、张炳鹏、赵炳轩,孬球,四个人的名字都带炳字,咱们来个大排行吧。看来炳顺最小,炳鹏和我同岁,我生日比他大,不知炳森多大,照实说,不许日哄人。”炳鹏哥瞅了炳轩一眼:“一个大姑娘家,左一个孬球,又一个日哄,长此下去怎么去见公婆。”
炳轩姐吐了一下舌头:“还不是和你们这帮臭和尚学的,今天一高兴,秃噜嘴了。”
炳森属狗,炳轩、炳鹏属猪,我随口叫炳森大炳哥,叫炳轩二炳姐,叫炳鹏三炳哥。他们同时伸出手指着我:“四炳弟。”
二炳姐忙着切肉,起罐头,回过头来:“大炳、三炳、四炳都是和尚,怎么叫都无所谓,叫我二炳姐实在不雅,还是去掉炳字,叫我二姐吧。”
“就这么叫了,谁让你排行老二呐。”炳鹏跟炳轩打着趣,看得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眸一笑,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快张罗饭吧,还是早晨喝的茶呢,一会玉平、小静该回来了。”
杂乱的羊咩和轰羊的吆喝声从包外传来,二炳姐的两个姐妹赶着羊回来了,我们迎出去帮她们圈好羊,待她们进得包来,炳轩姐帮她们脱下皮得勒,递过毛巾,信口吟出一首诗来。“云压山欲碎,数天不见日头晖。风雨吹草狂,牧女羊儿顶雪回。”
个子稍高的刘玉平,稍胖的是叶小静,我抄的诗就是她们写的。玉平、小静捂着冻红的脸,听炳轩姐说我们“四个炳”排行的事,然后笑着挨个指着我们:“大炳哥、二炳姐、三炳哥、四炳弟。”包里的笑声淹过了包外的羊咩声,一旁卧着的黄狗支楞着耳朵,高兴地哼哼着。
叶小静不时地咧着嘴,走路时左脚不敢在地上踩实,她跟炳轩说左脚又裂开一个大口子,炳轩姐说等喝完酒,把裂的口子给缝上。我惊异了,脚裂了口子怎么能缝上呢?
玉平摆上桌子,炳鹏拧开酒囊,将酒倒入六只碗里,然后招呼大家坐下。炳鹏将酒碗举过头顶,然后用右手的无名指蘸着碗里的酒,往上方弹了三下,与炳森和我的酒碗碰了一下“见到老朋友幸也,结识新朋友妙也。好长时间没这么热闹了,来,咱们要一醉方休。”说完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甘洌的马奶酒如同吞下一块火炭,从嘴唇一直烧到胃里。见到我咧嘴的样子,炳轩姐说:“喝马奶酒一定要先疏后稠,就跟交朋友一样,慢慢地体会,才能品出它的醇香。”
我告诉他们,他们的诗我已经抄了很多了,炳轩姐的诗集也看了几首,都是难得的佳作,我求他们教我些写作的技巧。炳鹏哥呡了一口酒,抹了下嘴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乐乎?”
炳鹏哥说的我没听懂,炳轩姐给我做了解释:对于所学的知识要反复练习,使学到的知识真正成为自己的知识,永远铭记在脑子里,用这样的态度来寻求学问不是一桩很喜悦的事情?要默默地下苦功,研究学问,自然而然地会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些朋友从遥远的地方来探望,相聚一堂,共同切磋,不是一桩很兴奋的事情?人生坎坷,世情难逆,只要满怀信心,报复远大,勇往直前,这种人还不配称得上君子吗?通过炳轩姐的解释,知道炳鹏哥所说的是孔子《论语》中最初的一章。我佩服他们知识的渊博。如果说这些话放在兵团,当下的“批林批孔”肯定会和“孔老二”一样被批的体无完肤。炳轩姐扳着我的肩膀:“不怪你听不懂,上小学就赶上文革了,没有学习的机会。你还不错,知道学习,这就难能可贵了,知识总会有用的。”
她又接着说:“虽然我们怀才不遇,没有得到起码的重视,但我们不能颓废自己,我想我们的国家不能总是这样,所以我们不能放弃所学到的知识。”
炳轩姐用刀子削下一块马驹肉,放在我碗里:“写出好文章,作出好诗,要有好的基础,还要多看、多听、多想、多记、多写,不是有这么句话吗,熟背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吗。总之,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绝对写不出好文章来。”
玉平姐向炳鹏哥提议把我纳入“僧妮诗社”来。炳鹏抹了一把嘴唇:“好,接纳我四炳弟。”
炳轩姐举起酒碗:“为我四炳弟成为我们‘僧妮诗社’的社员干杯。”
酒足饭饱,收拾了桌子,炳鹏哥跟炳宜轩商量该怎么安歇。炳轩姐说:“来了朋友,还不闹个通宵。”说着找出针线来,泡在马奶酒里,帮小静脱下毡靴。我偷眼看去,小静姐的脚裂开的口子如同小孩嘴翻开着,黑红色的口子浸出血水。炳轩姐把一块马驹肉在羊油灯上烤焦,把小静的脚揽在怀中,倒上马奶酒,把烤焦的马驹肉揉碎,填入裂口里,然后一针针地缝起来,每缝一针小静的嘴便咧一下。没见过这样的疗法,随着每一针,我的心也随着颤动一下。炳轩姐说,这办法是跟蒙古族牧民学的,这里缺医少药,也只能这样。她脱下毡靴,她的脚也有几道缝合后的疤痕。
给小静缝完脚,炳鹏建议给客人跳段蒙古族舞蹈,玉平拉起小静,三人边唱边跳,小静姐比两个姐姐显着笨拙。“呼恩德特海日图毛主席,塔宝勒玛耐斯特格勒朱日和乌兰那日......”(蒙古族语: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接着又唱了《锡林河》《日夜想念毛泽东》。
炳鹏哥乜斜着眼睛唱起他作词作曲的《思念》:“一盏油灯照毡墙,月色多么凄凉。回家路途遥遥在望,何日能见爹娘。夜看诗书昼放羊,管他风雪多狂。回想少年英姿勃发,梦里常返课堂。”
唱累了跳累了,又喝了不少马奶酒。大家哈气不断,在外放了一天羊的玉平、小静身上搭件皮得勒靠在铺盖卷上一会儿便发出均匀的鼾声。
这是我第一次除了妈妈、姐姐以外的女人在一个屋(包)里睡觉,浑身不自在,炳轩姐看出我难为情的样子说:“到了牧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方圆几十里路没有人家,如果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冬天就会被冻死,夏天被蚊虫咬死或被狼掏了。你一个小屁孩,思想意识还不少。”
我把两条脚插入皮得勒的两个袖子里,皮得勒的下摆盖在身上,蜷缩在炳森身旁。我有个毛病,对茶极度敏感,只要一沾茶就会失眠,直到现在我也是滴茶不沾的。我有些“得意忘形”,喝了几碗浓酽的奶茶,而且还有“择席”的毛病,尽管眼睛发涩,但睡意全无。
牧区夜间真是“热闹”,落下的雨敲打着包顶的毛毡,羊盘里的羊群倒嚼、磨牙声,马桩上拴着的马喷鼻和乏累的倒蹄声,远处的狼嚎,近处的犬吠声,还有几位此消彼长的鼾声。最讨厌的是铺盖卷、皮得勒上的虱子纷纷出动,在脸上,脖梗上爬来爬去,时不时地被叮上一口。
炳轩姐还没睡,在油灯下给小静缝补毡靴,见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对我说:“要是睡不着觉,起来陪姐姐说说话。”
我在包外撒了泡尿,回来坐在她跟前:“姐,你怎么不睡觉?”“都睡了还行,狼来了怎么办?随时都得警惕着,只要外面有异常就得冲出去。”她身边戳着把铁锹,看来是她下夜的武器。
他问我在兵团的情况,问我家庭的情况,又跟我说起她家的事。她说弟弟是六九届毕业生,不满十七岁就去云南兵团了。弟弟来信说,云南兵团不是人待的地方,有的现役军人胆大妄为,整治男知青,糟蹋女知青,对知青捆绑吊打是常有的事,幸亏弟弟内向,从不招惹是非。说着眼睛里溢出泪水。她说看到我就想起弟弟来。我想这就是炳森说的“情感移植”吧。
她说,她父亲是傅作义将军在河套地区的水利顾问,随傅将军起义后就职于水利部,任水利部高级顾问。五九年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青海,在一次事故中被洪水冲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现在也没个定论。妈妈文革开始连遭批斗,不久疯癫撒手人寰。姐弟俩相依为命,本想把弟弟整到满都来,但学校不同意,结果姐弟俩天各一方。
我拉住炳轩姐粗糙的手:“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弟弟,你就是我姐。”
她抹了把眼泪,笑了:“那敢情好,咱们离着近,你到五十四团时来看看姐姐,有机会我到乌拉盖去看你。”说着扳过我的头,在我的脑门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我在兵团时结识过很多女战友,有很多比我大的,我总是拿炳轩姐与她们相比,她的才华、豪爽的性格、宽厚的待人在我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相反其他的女战友(姐姐)在我脑子里渐渐淡去。
天已经亮了,雨不知啥时候停歇了,炳轩姐让我去眯一会儿,等煮好奶茶叫我。
炳森跟我商量,喝完奶茶即刻返回五十四团。炳鹏哥、炳轩姐,还有玉平、小静见状急忙阻拦。炳鹏说他包里的弟兄们知道来了客人,说一早就赶过来,其它包里的弟兄们也会赶过来凑热闹,即便要走也必须下午走,不然会冷了弟兄们的心,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炳轩姐在后面拽了一下我的衣襟,意思是让我留下来。我真是不想走,跟他们没有待够,尤其是我的炳轩姐。
果不其然,早茶刚喝到一半儿蒙古包外人欢马炸。随着马嘶声,马蹄声,人们操着不同的腔调唱着吼着朝这边奔来。有人挥舞着酒瓶,有人驮来包了皮的整羊,有人扛来一条牛腿。人群里有几位蒙古族的小伙儿和姑娘,男男女女把炳轩姐的蒙古包挤得满满噔噔。
炳轩姐扳着我的肩膀向她的插友们介绍:“这是我弟弟炳顺。”有人竟信以为真,问我啥时候从云南回来的,我一笑了之。
炳轩姐、炳鹏哥介绍这些人中就有我抄诗词时所熟悉的名字,其中就有数年后写出长篇小说《狼图腾》的姜戎大哥。
人多好干活,临时在包外盘起炉灶,煮羊肉、炖牛肉忙活了一上午。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喝五吆六、猜拳行令,大声大气、大吹大擂,碗与碗碰得嘎嘎响,笑声、骂声不绝于耳。炳轩姐、玉平姐、小静姐跑前忙后,续茶添酒忙得不亦乐乎。稍闲,炳轩姐坐在我身旁,跟她的插友们说:“我弟弟爱看咱们的诗,谁有新作拿出来。”正巧一位哥哥带来几首诗准备交给炳轩姐,炳轩姐又转递给我。我如获至宝,赶紧揣入口袋里。
去年,在旧货市场的书摊上淘到一本《草原启示录》,书里面全是在内蒙插队的知青和内蒙兵团战士写的回忆文章,其中就有不少在满都宝力格炳轩姐的蒙古包里抄来的诗词。我跟朋友们炫耀说:《草原启示录》出版十七年前就拜读过满都插队知青写的部分诗词,跟他们其中的人见过面、喝过酒,而且和几位“诗人”在一个蒙古包里睡过觉。
傍晚,炳轩姐、炳鹏哥各自骑上自己的坐骑,又跟插友们借了两匹马把我和炳森送回五十四团。半路上炳轩姐一再叮嘱我,来五十四团办事,一定要来满都,记住满都这儿有你的姐姐。临分手她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布包悄悄塞给我。回到招待所打开布包,里面有一本《唐诗宋词一千首》和一袋牛肉干,几块奶豆腐,炳森眼馋的够呛。
这两天,五十四团政治处的人找我们把整个团部寻了个遍。我告诉他们,我们去满都看我姐姐了。
后来去五十四团数次,每次都会到满都看望炳轩姐。只要有去五十四团的任务,我总是争着去,只有炳森心里明白,他说我是假公济私。的确,日子稍长一些不到满都,心里空落落的。我想这就是依恋吧,是弟弟对姐姐的依恋。
虽然他们不时地转场,但找到炳轩姐并不算难,只要找到北京知青的蒙古包,自然就会打听到她的蒙古包。习惯竟成自然,每次去五十四团,政治处的人就会问我,去满都看你姐姐吗?我坚定不移地说“去”,政治处的人会给我借马或替我搭上去满都的车。
每次去看炳轩姐,总是给我做好吃的,临回给我带上我爱吃的牛肉干,还会抄回他们的诗作。每次去姐弟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是依依不舍。
我被借调师宣传科有一年的光景,又回到连队,不在宣传科去五十四团的机会少了,和炳轩姐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一天,炳森来我连找我,他告诉我张炳鹏、赵炳轩八月一日在满都举办婚礼,邀我参加。我想送上件像样的礼物作为他们结婚的贺礼。可馕中羞涩,于是从库房提出两袋面粉,灌了十多斤菜籽油,准备了一百斤全国粮票,又从工副业连买了一桶白酒,搭上去五十四团的车,碾转来到炳轩姐的蒙古包。炳轩姐要我她结婚那天作为娘家弟弟的身份参加她的婚礼。
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我匆匆赶回家,没能参加他们的婚礼。返回连队,战友们告诉我,我回唐山没些日子,满都宝力格的一男一女两位北京知青骑马来连队打探我和我家里的情况,这肯定是我的炳轩姐和炳鹏哥。随后又是办理困退手续,又是交割食堂账务和其它事宜,没得空跟炳轩姐告别,成了我心中的憾事。
我时常跟妻念叨炳轩姐,妻让我去北京找她,一不知道她的工作单位,二没有她的家庭住址,偌大一个北京城去寻找一个人何谈容易。
炳轩姐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小鹿从乌拉盖接上炳森我们一路北行,直奔满都。乌拉盖到满都已是平坦的柏油路了,但草原依旧。尽管车开得很快,还是恨不得立即扑到炳轩姐的面前,让她看看我近期发表的作品,然后接受她在我脑门上一个重重的亲吻。
外甥小鹿说,我和他爸爸妈妈有缘,在四十年前相识的地方再次相聚,可谓缘分不浅。
我相信缘分,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喜欢读张贤亮的作品,他是写缘分的高手,他把缘分描写的淋漓尽致,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例如他在小说《绿化树》中说到的“马缨花”、在《青春期》中写到的“白彦花”、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提到的“黄香九”所发生的缘分都是初遇,都是不了了之的结果,没了续文。他所说的缘分是情人间的缘分,是情人与情人间生理所需求的缘分。我想他的缘分不如我和炳轩姐的缘分高尚,我们是没有任何杂念的缘分,是姐弟之间的缘分,是相隔四十年后又续写的缘分。
外甥小鹿说,七七年恢复高考,他父母双双考入心仪的大学,爸爸考入北京大学,圆了他研究古代文学的夙愿,退休前是某研究部门的研究员。妈妈读的是北师大,毕业后留校任教,现在还在带博士研究生。这一点我不惊奇,他们凭的是扎实的文化功底,还有他们坚韧不拔的性格。我又想起炳轩姐当年跟我说的话“知识总会有用的。”
炳森说:在满都插队的北京知青大都圆了大学梦,即便没上大学的,也都有较好的归宿。
见我们到来,炳轩姐老远就奔过来,她端详了我一阵,猛地张开双臂拥住我。如果没有她这样的举动,面前的炳轩姐我断不敢相认,白皙的脸上看不出当年的印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显示出她的经历,虽年过古稀但精神矍铄,一看就知道是很懂得保养的人。她紧拉着我的手,问我、问我妻子、问我的孩子情况,我一一做了回答。她笑了,是姐姐对弟弟那种真情欣慰的笑。四十年过去了,我在她眼里还是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屁孩。
炳鹏哥还是那么精神,只是胖了许多,多了副眼镜,更显示出他的绅士风度。
玉平、小静,还有那些诗人哥哥姐姐们围拢过来,问这问那,我竟不知先回答谁的问题。
我从背包里拿出我新近完成的小说、散文集《饮马乌拉盖河》双手呈给炳轩姐,她扫了一眼书的封面,高兴地挥舞着:“我弟弟出书了,我弟弟出书了。”那兴奋劲儿,比我把我的作品印刷成书的喜悦和成就感还兴奋,说着在我脑门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那天,我醉了,不是酒喝的多而醉,而是心醉了......。
文:任秉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