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记者行思卖窑货的人新华社客户端

作者:李成

来源:《品读》年第1期

小时候过年,一到正月,其实颇感无聊,因为大家都坐在家里,无所事事。

这时最盼望有小商小贩,挑着货篮,到村里来串户走巷,一声吆喝,吸引众人围观,各个辨辨货色,彼此讨价还价一番,这多么有意思啊。

这其中就有卖窑货的。

一般都是上了一点年纪的男人,挑着窑货担子,不知他从何而来,也不知在附近村子是不是还有同伴,反正每次来的,都是差不多的瘦长身条,面色黧黑,身穿灰黑色棉袄,脚着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走得热了,还解开了棉袄的扣子。

他们一般是在正月初几甚至大年初一就来,有的挑着大大的箩筐,有的就在一个木头底盘上拴几股绳子挑起来就是。

里面的货色当然大多是陶器,就是经过窑炉烧制的坛坛罐罐,砂锅、钵子乃至泔盆、夜壶等物,有上过釉的,有原色即泥土色的,价钱自然也不相等。偶尔也有一点瓷器,白色的、蓝花的,碗、盏、杯、盘之类,都是村里人家所需的器皿物什。

所以卖窑货的人一来,总会陆陆续续有人来买走一件两件,百十来斤的担子,走五六个村也就售罄,可以轻松地挑着空担回家。

我好像并没有从卖窑货的人手里买过窑货,但每次遇见,或听见他的吆喝:“窑货呢!窑货呢!”也会好奇地跑出屋来看热闹。

我是想看他怎么做生意,即怎么宣传他的货品,怎么讲价,怎么拿放他的货品,特别是看他怎么轻弹他的货品以证明其完好无损,那声音也是好听的。乡亲们有时也挑三拣四,有时也拿起一件就喜笑颜开。

前者是为了得点便宜,后者则是因为物当其用而且久已想买,比如家里正好少了腌制食品的钵子、囤积粮种的坛子或者熬制草药的罐子等物,此时送货上门,岂不乐哉?

村民们拿到这些陶器归家后一番忙碌,把各项事务打理好,工具安排妥当,就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耕生产,酿造一年生活的希望,而这是多么好的事!

乡亲们买得最多的除了碗盏饭钵,大约就是火坛。这是一种烤火用具,形状像个小竹篮,当然它不是竹子做的,而是泥土烧制而成,天寒时节,内置木炭,早晨从锅灶里取火盖在木炭上面,可以得到一天的温暖。

坛子有大有小。大的放在一个木制的桶里,人们尤其是妇女坐在木桶的高沿上,脚搁在火坛边,就可以一边取暖,一边舒舒服服地做针线活。小的可以提在手里,随身携带,我的父亲去邻家谈天就最喜欢捧着它;我则夜里看书,要把它置于脚下,有一次不小心,竟然把棉鞋底烤焦了。

正因为携带方便,有时不免把它碰坏,所以要更新,便带来一定的需求量。

来买窑货的偶尔也会问:这些窑货是哪里来的?卖窑货的商人会直言相告:范家岗“龙窑”上。其实这也差不多是明知故问,我们那里的人都知道范家岗有一座“龙窑”。

但大家都没有去过那龙窑,我也只能想象:一道逶迤的丘岗,山体被凿开了几个窑门,窑门紧封,而底下有熊熊的烈火在焙烤。

我至今不知道这样的想象是否符合实际,我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烧陶的窑口叫“龙窑”,难道那里能烧制出一条龙来么?直到后来才知道,所谓龙窑,乃是因为它能烧制一种远近闻名的陶具——龙缸,而且颇有一点历史了。家乡的民俗学家在他的著作中告诉我:

范岗生产龙缸的历史悠久,始于明朝万历年间,兴于清朝康乾盛世……治陶最初在缸上画“龙凤呈祥”“龙凤朝阳”“双龙戏珠”等龙的图案,缸也因之称为“龙缸”。

哦,原来如此。我于是更渴望前去造访,可惜还真一直没有找到机缘。

我记得倒是从范岗镇上的龙窑货栈门口经过,但那不是窑口,而是半成品运来加工修饰准备发售的储藏场所,所以那个大院里堆满了坛坛罐罐,似乎还有一两个工人师傅正弯腰在坛罐丛中描龙画凤、上釉以及包装、打理。待一切工序都完成,这些龙缸便会通过卖窑货的商人挑到各个村里出售,当然也会被销到外地乃至远销海外。

做这卖龙缸生意的商贩,比一般卖小件窑货的看上去要身强力壮,因为龙缸分量更沉。就是一个壮汉也只能挑两只大龙缸走村串巷,但无疑也会获得相对丰厚一点的收入。

这样的大缸,农家用来囤米囤麦囤五谷杂粮以及各种零碎物品是非常合适的,另外还可以用来腌大白菜,家家都会有两到三只,所以也就不愁销路。

我的一位远房姐夫就以此法渐渐起家,从分家时分得的一小间破屋到娶妻,盖起了四五间大瓦房;而且还能扛起因一再“超生”而遭受的罚款,甚至带着第N次怀有身孕的妻子即我的堂姐避居到外地城市待产,一切费用端的只靠他一副肩膀挑两只龙缸,当然得不断地挑着,甚至远走别的市县,其中的艰辛亦可想见。

说起来,这卖窑货的行当跟我家还一度非常切近。据说,我的祖父以前也是常年做生意的,甚至在县城里开过店铺。

店面究竟多大,我没有问过,因为大约也不很大,那店铺有没有陶瓷器具且不去管他,但20世纪50年代初,祖父失业在家,而家里原有的十来亩地也早已在土改中分得差不多了,为谋生只好做过一阵走村串户的窑货商贩。

我同样没有问过他挑着窑货最远走到什么地方,赚没赚到钱,因为我是在老人家去世七八年后才来到这个人间的。

我只听父亲讲过一个故事:他有一天给他在师范读书时的学友写了一封信,但没有写完就到学校教书去了,信搁在桌子上,祖父知道这封信写给谁,便自作主张将它折叠起来,放进他的货担的一件陶器里,挑去送给了人家。

结果收信人一看,信只写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不禁莫名其妙,后与父亲谈起,才知是怎么回事,大家不禁拊掌大笑……祖父卖窑货大约不久也就歇业了,不知是因政策不允许私人做生意,还是他身体不好,再也挑不动了。

其实,我在村子里还听到一个有关卖窑货的惊人的故事。似乎是听做过生产队长的堂叔讲:从前(大约是新中国成立前夕的解放战争期间),我们这里来了地下党,是一对夫妻,他们赁屋居住在附近某个村子,除了种一个菜园,平时就是做点小生意——也就是卖窑货。

他挑着窑货走遍了周围的村落,时常也去县城——大约他搜集的有关情报就藏在货物里。但是,忽然有一天,一群武装的士兵将他家围住了,他一看势头不好,就跳上了桌子,持枪撂倒了几个敌人,并翻上屋梁,奔逃到一个巷子里,但巷子两头都被堵上了,终究寡不敌众,最后被俘了。

据说他英勇不屈,结果是四肢绑在被人强行拢在一起的几棵大树上,审讯他的敌人猛然一松开树,他就被五马分尸般地肢解了,死得何其壮烈!这几乎是我听到的唯一一个本土革命者的故事,正好借此表出,以示永志不忘。

可惜我没有问这个卖窑货的革命者的名字。但我也深知,历史更多地是由无数无名英雄写成的。正如诗人杜运燮在诗中所言:

建造历史的要更深地被埋在

历史里,而后燃烧,给后来者以温暖。

这倒与陶器有点相似了,那些陶土做成的陶具,经过烈火焚烧,化为寻常器皿,为老百姓日常所用,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便利与温暖,有时是一钵清水,有时是一坛菜,有时是一团火……但似乎并不需要人们记住它是怎样炼成的。

编辑:滕朝阳郭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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