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患有羊角风孩子,终于成为家里的顶

文/王先生全文共约字

阿梁并不姓梁,他的大名叫刘成梁。

村子里年轻一辈儿的很少有人知道,阿梁其实还有过一个双胞胎的哥哥。阿梁的哥哥叫什么名字,他的父母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过,可阿梁心里知道,那个还不到两周岁就夭折的哥哥叫刘成栋。

一个叫成栋,一个叫成梁。这是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的父亲,用二斤白面从村子里最有学识的黄半仙那里求来的。

可是,阿栋并没能遂父母的愿。刚刚学会走路的他,因为一场怪病就莫名其妙地在被窝里断了气。

那年头,家里有小辈儿夭折的话是不时兴办丧事的,破草席子一卷,一把铁锹,阿栋那小小的身子就埋在了村南的荒草之中,连坟堆都没有起。

“咱庄稼汉剔苗,没想到老天爷也剔苗!”这是阿梁的父亲刘老汉在醉酒后常会说的一句胡话。

直到阿梁慢慢大了起来,刘老汉老两口儿心中的那块石头才算重新慢慢落了地。

01

本以为一切都安然无虞了,只等阿梁长大就可以安排娶亲,可谁承想阿梁身上也出了毛病。

这种毛病,乡下人都听说过。只要一发作,人就像抽风的羊羔一样,不仅在地上扑腾扑腾地打转儿,嘴巴里也尽是白沫。

对于这一病症,鲁西南当地人称呼为“羊角风”,也有不少人喊作“羊羔风”。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乡下人,谁也不会拽文去读成“癫痫”,就连沿街墙壁上刷的油漆广告也都赫然地写成“羊角风”。

羊角风似乎是不能根治的。听村里人讲,阿梁从小到大没断过药,可是他的羊角风还是没能被压下去。

阿梁第一次犯病是在八岁那年的盛夏,当时大伙儿都以为他是躺在地上耍淘气。可在大家笑过几次之后,阿梁愣是不起来,依旧自顾自地在地上打圈儿。

后来还是见过世面的吴奶奶发现了不对劲,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筐就去喊阿梁的父母。等刘老汉老两口急慌慌地从地里赶回来时,阿梁已经不再打圈儿了,只是默默地坐在地上发呆,任凭嘴边的白沫成线地流在满是泥土的胳膊上。

也就是这一次发作,阿梁有羊角风的消息就在村子里妇孺皆知了。

几年后,阿梁和父亲在腊月里去集市上卖羊,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阿梁又犯了一次羊角风。那一次,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了王家庄有个小子嫁不得,因为他有会传人的羊角风。

02

羊角风到底会不会传人,村里人谁也说不准,连最有能耐的黄半仙都捋着胡子说“闹不清楚”。不管传不传人,大伙儿心里都明镜似的,反正自家的闺女不能和这样的人搭伙过日子!

于是,本来长得一表人才的阿梁就被剩了下来。眼看着周围的同龄人一个个抱上了孙子,刘老汉心里比谁都着急。

谁也说不清刘老汉到底去求过多少个媒人,谁也不知道他拢共送出去几条羊后腿。二零零七的腊月,时年二十八的阿梁终于成了亲。

阿梁媳妇的娘家离我们村不算远,就在城南国道旁的戴家庄。新媳妇除了有一嘴惹眼的尖牙齿之外,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毛病。

可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新媳妇的心眼儿不怎么多。人情世故暂且不论,连十个洋字码都认不全。新婚典礼上,司仪让新娘新郎向父母磕三个响头,新娘子竟然头如捣蒜地连磕了五六个。

堂屋正中坐着的刘老汉老两口脸上不自然,旁边围观的老邻居们也觉得这媳妇找得不怎么样,配不上白白净净的阿梁,可谁也不愿意讲出来这种“恶话”。

在大好的日子里,大伙儿嘴里除了一直重复着“花娘子看着一身膘,是个有福气的人”,剩下的好话就只有“早生贵子”了。

03

鲁西南人称呼新娘子为“花娘子”,这一称呼可以一直延续到第二年的开春。按说,当“花娘子”阿丽早已不再是什么“花娘子”时,她的肚子应该有变化了。

可是,阿丽的肚子却安静得出奇。这时,关于阿梁那方面不行的消息又传开了。

阿梁到底行不行,村里人除了阿丽之外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可谁也不曾去多管这个闲事儿。

三年后,阿梁的母亲从县城里抱来了一个孩子。关于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村里人好奇极了。曾经门可罗雀的刘老汉家,因为添了一个会哭会闹的孩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不是今天你端着碗来串门,就是明天我拎着烟袋子来坐会儿,好像他们家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怪物而非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孩子。

大概是被大半瓶白酒灌晕了脑子,舌头都已经开始打结的刘老汉冲着桌子旁的几个“兄弟”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而后又多了两根。

刘老汉不是在划拳,老实了一辈子的他从来没有说过一次行酒令。

“丫头,两万;小子,四万。”刘老汉满嘴的酒气,他那满是精光的眼睛瞄了一圈周围的人,“要养就要养小子,值!”

说这些话时,刘老汉的媳妇没少在旁边用眼睛剜瞪他,可刘老汉都不放在眼里。他只顾痛快地说,好似他嘴里的话不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秘闻——很少有人理解刘老汉那些年所受的憋屈,更少有人懂得他用半麻袋纸币换来的扬眉吐气。

阿梁的孩子来路很正,连领养证大家都见过,甚至还有村里大队给盖的红章子。尽管多年后依然有一两个老太婆对于孩子的来路窃窃私语,但看着一天天大起来的孩子,大伙儿的心里头更多的是欣喜——不为别的,就为了刘老汉那些年曾经吃过的苦头。

04

朴实的乡下人,没有一个是不希望苦命的人可以苦尽甘来的,这既是他们对于苦命人的祝福,也是对于自身生活的憧憬。

要说起苦命的人,村子里几乎没有比刘老汉更苦命的了。壮年丧子的苦痛暂且不论,光是养活一家人,他就饱尝了生活的艰辛。

农忙时家家户户都忙,在农忙时节挤出来时间干些零工,这是村子里许多壮劳力都会从事的营生。

可除了种地和打零工之外,刘老汉还有一项糊口的本领——提泥兜子。

早些年,村子里谁家要盖房子,都是从本村找人的。十几个人的队伍,有上工,有下工,一个来月,平地上就会起来几间红砖瓦房。

刘老汉起先干的是下工,具体点儿说就是负责往搅拌机里铲砂子和洋灰,这项工作费力不说,挣的钱也没几个,算是整个施工队里比较低端的工种——这一工种因为长年在脚手架下面工作,所以被乡下人称为“下工”。

相比于下工,上工的待遇就不一样了,别看他们每天都只是拿着瓦刀沿着白线轻轻松松地砌着墙头,可到手的钱却要比下工多三成。

这让刘老汉大为眼热——没出三年,原先的下工就摇身一变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上工,在阿梁刚结婚的那两年,刘老汉的耳朵上时常能够看到笔挺的滤嘴烟,这不是主家送的,而是他自己瞒着老伴儿偷偷买的。

可没过多久,刘老汉就再也不买盒装烟了,他又重新抽起自己用大烟叶子卷的自制烟。

自制烟劲儿大,常常会呛得刘老汉弓着腰往外咳痰,可即使再怀念滤嘴烟的芳香,刘老汉也不忍心再去浪费任何一个铜板儿了。

那几年,刘老汉家里过得紧巴巴的。

他不仅雷打不动地在各大施工队里担任着上工的角色,而且还在院子里围出来一个羊圈,羊圈栏杆与围墙的旮旯缝道里,后来又添了一群整日喧闹的鸭子。

那段时间,谁也不喜欢去他们家串门,因为那一股子怎么也挥不走的羊骚味和鸭子随地拉出来的污秽,总让人无暇在他们家多待片刻。

等到刘老汉的老伴从县城里抱来了孩子后,他们家里才重新恢复了安静和干净——羊圈和鸭圈都被清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垛密密实实的柴火堆。

05

抱来了孩子后,刘家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丝盼头。可谁也不会想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家里倒了顶梁柱。

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刘家的顶梁柱不是那个名字里带有“梁”字的阿梁,而是那个不起眼的、终日不苟言笑的黑瘦老头。

鲁西南一带,麦子成熟的时间和大蒜是差不了几天的。那时节,庄稼人除了管好自己田里的庄稼外,勤快点儿的,还会趁着农忙的季节去赚点儿外快。

想要觅零工的主家一般不会从市场上零星地一个个找人,而是喜欢雇整班子的人,最好是来自同一个村的。

所以,村子里出去剜蒜的劳力都是成群出动的。一个人负责开三轮车,其余五六位坐在车兜子里,趁着启明星还亮着,大伙儿就在黎明的鸡叫声中擦着黑出发了。

那天凌晨四五点钟,又有人在外面用脚踹我家的墙根,父亲知道这是老伙计招呼他“起床干活”的暗号。

可父亲终究还是没能与他们同行——据父亲回忆说,当晚他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听着窗外的狗叫声,心里总觉得慌慌的,于是他就扯着嗓子冲着屋外的咳嗽声喊了句:“今天不去了,忙自家地里的活。”

谁也没有想到,等到父亲起床吃早饭时,村里就传来了一个让人端不稳饭碗的消息——我们村出去打工的车子在国道上与一辆货车撞上了,当场死了五人,只有刘老汉还剩一口气,正在县城的急救室里抢救呢!

刘老汉挺了过来,拉货的卡车司机赔了刘家二十来万。可从此之后,刘老汉就再也没有从床上坐起来过。

06

刘老汉出事后,刘家的一间杂物间里就备好了一具桐木棺材和一身体面的寿衣。

可刘老汉的命是真硬!

他硬生生地从一开始的“米汤都喝不进去”到后来嘴巴可以嗫嚅着讲话了。据母亲讲,刘老汉之所以一直憋着最后一股劲不泄气,就是因为舍不得撇下他那一家子。

如今,刘家又重新养起了青山羊和鸭子,可大伙儿再也不嫌弃刘家院子里的臭气了。看到有熟人来了,刘老汉嘴巴里总是一张一合地挂着长长的口水条,眼眶里也总是溢着怎么也擦不干的泪水。

谁也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可大家都明白,当那个已经有床头高的孙子奶声奶气地冲着刘老汉喊着“爷爷、爷爷”时,刘老汉的眼泪淌得更勤了。

刘老汉还能再是家里的顶梁柱吗?谁也不知道。可大伙儿知道,曾经那个攥在刘老汉手里的牧羊鞭子已经出现在了阿梁的手里。

也许,阿梁终究不会辜负了他的名字。即使偶尔也会发作羊角风,可事后他再也不会茫然地坐在地上不知所措了——掸掉浑身的尘土,生活依旧继续,生活依旧充满了丝丝光亮。

去年回家,我发现阿梁竟然开始抽起自制的烟卷来了,傍晚时分,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屋檐下,旁若无人地吧嗒吧嗒地鼓动着腮帮子。透过氤氲的烟雾,我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刘老汉的影子。

突然,隔壁院落里起来的一片烟花照亮了大地——还好,刘家的木门上已经贴上了对子纸,平静而又祥和,的的确确是年的味道。

#农村老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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