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记者陈淡宁
年7月的最后一天，河坊街号，张小泉河坊街店内，一位顾客在转悠了一圈后买走了一把全身漆黑的剪刀。
“这是最后一把了。”店员说，“这种民用剪是杭州张小泉刚刚成立的时候开始生产的，已经60多年。近年慢慢停产，现在，库存应该也卖完了。”
最后的“黑剪刀”库存
它是杭州人最熟悉的那种家用剪刀，曾出现在家里的各个角落：灶台，案头，针线篮中。铁质的刀头刀脚是一体成型的，通体的黑色与剪刀刃口处的银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剪刀头的部分，细看能看到有手工刻上的“张小泉”字样。
而现在，这把剪刀，要跟杭州人告别了。
笋状式的剪刀头，酒坛式的剪刀脚
见证了杭州的手工业革命
陈伟明今年56岁，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张小泉剪刀锻制技艺的杭州市级代表性传承人。记者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夏天的短袖工作服，那是工匠才会有的手臂：筋肉分明，结实有力，上面还有很多褐色的斑点：“这些都是打剪刀的时候，火星溅上去留下的疤。”
记者向他问起了那把民用剪的来历。看到这把剪刀（图片）的瞬间，这位与剪刀打了34年交道的匠人脸上，流露出一种恍然与怀念的表情：“我22岁进厂，跟着师父。那时候一进厂里，做的就是这种民用剪。”
那是年。而陈伟明的师父，正是杭州张小泉剪刀厂组建时的第一批工人施金水。
施金水
如今的施金水已有86岁的高龄，是该项非遗技艺的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锻打民用剪一直是施金水的拿手绝活。“师父当年就很厉害。60年代的时候他锻打的民用剪拿过好多次全国冠军，还被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收藏。”陈伟明说。
今年是张小泉成立周年。但在很多老杭州的印象里，好像张小泉剪刀厂的诞生，并非那么久远的事。
那是因为，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张小泉制剪生产合作社成立了。在此之前，杭州的剪刀作坊有好几个，但那时大家采取的是分担工序的流水化操作模式。到了年，政府出面，把施金水、徐祖兴等民间制剪高手集中到一起，系统梳理了张小泉的剪刀锻制方法，并保证了技艺的延续。
年，杭州张小泉剪刀厂正式挂牌，施金水自然而然成了厂里的第一批工人，负责剪刀的质量检测与技术指导。
去年剪刀厂新建的展厅
“师父曾经跟我说过，以前一只风箱一把锤，一块泥砖一只盆，一把榔头一条凳的时代，他们5个人一整天只能做把剪刀。而且还是在只完成36道工序的情况下。”陈伟明说，“建厂后，大家都觉得产品要有一个更统一的标准，同时也应该要提升产量。所以那时候厂里研发了代替完全手工锻打的跳板榔头和弹簧榔头。一把剪刀的锻打只需要2个人操作了。生产速度大幅提升。剪刀的生产，也进入了半机械化的时代。”
而这款黑色的民用剪，正是剪刀厂半机械化生产后，开发出来的第一批标准化的产品。
“容许的尺寸误差范围是3毫米，”陈伟明介绍，“这个标准和设计就是师父他们以及当时的领导定下来的。”
别看剪刀虽小，里面的每一部分都是有讲究的。
陈伟明告诉记者，这款民用剪的剪刀头叫做“笋状式样”，因为头顶尖尖，中端稍宽，尾端收紧，像笋一样。与另一种“木梳式样”的剪刀头相比，“笋装式样”前端更修长一些，不仅美观，更便于打孔，对于家庭的应用场景来说更广泛也更实用。
而剪刀脚，也就是手握的部分，分为两种，一种叫做“酒坛式样”，一种叫做“酒壶式样”。“酒坛式样”的握柄比较圆润，而“酒壶式样”的握柄“肩窄一些”比较纤细。“一般大号剪刀用酒坛式样，小号剪刀用酒壶式样。这个是出于美观的考虑。”陈伟明说。
值得一提的是，这把民用剪的造型正是收录在英国费顿出版社出版的《经典设计》一书中的张小泉剪刀的造型。
而在这本收录了世界范围内款经典产品的书中，张小泉的剪刀，是与美国哈德森火车、英国飞机和瑞士劳力士手表等齐名的产品。
当年去解百买张小泉剪刀，是要“配货”的
陈伟明记得很清楚，自己进厂的80年代，正遇上这款民用剪销量最好的时候：“当时我们民用剪车间里，一个月的生产任务是45万把。”
但即使是在这么高的产能情况下，剪刀依然供不应求。
买过奢侈品的女孩子们应该都知道“配货”这个词，“配货”的意思有点类似于“搭售”，假如你要买一款热门的包包，那么店家会要求你买一些其他非热销的产品，买到一定金额后才能购买热门款。而曾经，这把黑色的剪刀，就是整个商场里最红的“热门款”。
“80年代，如果你到解百去买一把张小泉剪刀，不是随随便便可以买到的，你得买一堆其他的东西，才能买剪刀。”陈伟明说。
尽管当时买剪刀需要“配货”，但事实上，这把剪刀一直是以非常亲民的价格出现在杭州人的视线里的。因为这款剪刀所诞生的那个年代，人们的消费能力还很有限，因此，这款剪刀在一些工艺处理方面，也选择了节约成本，操作便捷的方式。
比如外面的这层黑色。
这层黑色并不是漆，而是一种防腐蚀，防生锈的工艺，称为“发蓝”：“因为材料是纯金属的，很容易生锈。当时防锈的工艺，要么是电镀，要么就是发蓝。电镀的工艺比较复杂，时间花得多，成本也高。而发蓝，只要把剪刀浸泡在调配好的药水里就可以了，也能保证剪刀的产量。”陈伟明说。
节约成本并不意味着偷工减料，相反，为了适应人们日常生活的需求，这款民用剪是有不同型号的区分。从1号到5号，剪刀尺寸逐渐缩小。
陈伟明详细地给记者盘了一遍剪刀的尺寸：一号剪最大，比较适合男人的手。也比较适合剪一些大物件，比如鸡鸭开膛，剪甲鱼。
二号剪小一些，女人用起来就比较顺手。不会像一号剪那么吃力。也是剪一些大物件居多。裁布什么的。
三号剪是应用范围最广的，它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放家里日常用用也行，小孩子拿来做手工也行。大家买得最多的就是三号。
四号剪开始就比较精致了，可以用来钻纽扣，缝缝补补的时候用得多。
最小的五号剪就可以拿来剪剪指甲之类的小东西。
这与许多杭州人的记忆相合。这把虽然不起眼，但异常好用的剪刀，穿梭在你的记忆之中。它出现在那一天，为你烧一条红烧鱼的奶奶的手里；它出现在那一夜，为你缝一件棉袄的外婆的手里。又或者你未必能清晰地记得某一刻与它在一起，但你一定隐约记得，你曾经的生活点滴里有它的身影。
如今你买到的每一把张小泉，最重要的工艺依然手工完成
但事实上，半机械化的标准化生产只是一个过渡。到了90年代，杭州人的环保意识开始觉醒。由于这些半机械化的弹簧锤，仍然需要烧煤，因此剪刀生产工厂也从杭州市区迁往了周边的县市区的分厂里。
“90年代进入后期之后，机器的更新换代非常快。厂里有了新的机器，老的机器慢慢闲置，后来索性就转卖出去了。再后来，不锈钢材料就出现了，”陈伟明说，“不锈钢剪刀的刀头是不锈钢，刀脚是塑料的，比较轻便。所以受到了年轻人，年轻家庭的欢迎。”
在陈伟明的记忆里，90年代时人们买剪刀还是有些两极化的，年长一些的，喜欢全金属的，年轻人就会选择不锈钢。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使用不锈钢制的新剪刀。而随着生产的进一步更新换代，这款红极一时的黑色民用剪慢慢显现出了成品率不足的问题：“这款剪刀的成品率在90%左右，因为不是全机械化操作，而是半机械化操作，所以锻打成本越来越高。但作为日常用的剪刀，价格卖高了自然没有市场。”
就像人会老去，会退休一样。随着张小泉剪刀厂新产品的不断推出，这款民用剪的产量也在日益减少，最终“大约在两年前，全线停产了。”陈伟明说，“之后就是陆续卖库存。现在库存也卖完了，它也正式退休了。”
一把剪刀，完成了它的时代使命，然后与我们作别。
但告别的意义并不是销声匿迹，告别事实上是告诉未来，自己曾经来过。
年，张小泉剪刀锻制技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为了完整自己传承技艺的脉络，张小泉公司又花钱将已经转让出去的，曾经生产过这批民用剪的弹簧锤又买了回来。与工厂的新机器摆在一起，用作展示以及纪念。
陈伟明演示当年的“黑把剪”工艺
在这7月的最后一天，在张小泉剪刀厂的车间里，在记者眼前，陈伟明打开了那台古旧的弹簧锤，熟练地锻打起来。那个流畅的动作，仿佛他依然每天操作这机器一样。
张小泉剪刀厂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张小泉的工厂一个月生产的民用剪数量在55-65万把。“但无论前面有多少道工序机器可以代劳，张小泉剪刀最后的‘拷油’工艺，只能由工人手工完成。每一把剪刀都不例外。”陈伟明说。
拷油：让剪刀咬合更顺畅的锻打技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