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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出征战十年的夫君回来了。
还带回一个女子。
他对我是负责,对她却是爱。
我对着这个女子万般刁难。
最终发现,原来多余的人,从来都是我。
1.
「瞎婆娘,欠老子的钱今天还不上,就用你的茅草屋抵债吧」
牛二领着四五个壮汉,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开屋门。
我一手紧了紧导盲棍,另一手轻轻抚摸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小宝。
他小小的身体抖如筛糠,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风寒侵体。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吧,前线的战事已经结束了,等沈郎回来,他会还你们的…」
「哼,你都等他十年了吧?他要能回来早回来了,说不定,沈城那家伙早死在无定河边了。」
牛二的话比灌进来的腊月寒风还冷,我一哆嗦沉默了。
沈城他,真的死了吗?
沈家村里所有人都这么跟我说,可是我不信,我也不敢信。
十年前突勒大举进犯大阡国边境,大阡举国上下几乎所有壮丁都被抓去充了军。
我的沈郎,自此一别,杳无音讯。
爹娘早逝,丈夫走了,地也荒了,我偏偏还是个看不见的瞎子…
一夕之间,我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宝举步维艰。
这一晃十年过去了,小宝很懂事,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上山砍柴补贴家用,可也正是前几日上山遇到暴风雪,孩子不幸染了风寒。
不得已我借了牛二二两银子给小宝看病,只是万万没想到寒冬腊月里,这无赖就带着小弟催债来了。
「大哥,把这瞎子轰出去,把房子卖了给兄弟几个换顿酒钱。」
「求你们,至少让我儿子把病养好…」
我噗通一声跪在牛二他们面前,使劲磕着头,可是没有人管我,牛二一个箭步越过我,狠狠揪住小宝把他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吓得心一滞,爬过去摸索着紧紧搂住儿子。
十几只不怀好意的大手毫不客气扒拉住我们母子,推推搡搡就要将我们赶出去,我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
「住手!」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声,话未落牛二几个已经被那声音的主人撂倒在地,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我抱着儿子跪在地上给恩公磕头致谢,那男人忽地弯下腰来,将我和小宝紧紧拢在怀中,在我耳边低声喃喃:
「翠儿,我回来了,沈城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们母子俩吃苦了。」
清冽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惊慌失措的我下意识抓住了男人宽大的衣袂,滑溜溜的上等丝绸竟是如此陌生。
他…真的是我朝思暮想的沈郎吗?
「娘亲…他…」
小宝欲言又止,我知道此刻娃娃肯定正用一双万分期待的大眼睛看着我和男人。
我笑着对小宝摇摇头,
「不,他不是你爹,你爹只有粗布麻衣…他不可能是沈城…」
「翠儿,你的沈郎真的回来了,我在战争中立了功,被封了好大的官呢!这次就是要接你们母子俩去京城享福的。」
男人说着搂我搂得更紧了,语气里满是自责,
「你摸这个,这还是十年前临出征时你给我的荷包…」
男人将一个荷包塞进我手里,那荷包上传来的余热告诉我,他很珍惜它,那是常年放在心尖处的温度。
我细细摸索着荷包上绣着的一针一线,是一对水戏鸳鸯的图案,那绣着鸳鸯嘴儿的地方,有一处指腹明显可感的凸起。
因为我当年看不见丝线,绣错了鸳鸯嘴的颜色,这处凸起,是我发现绣错后逼着沈郎自己绣上的。
这精细的针线活,可难为坏了他一个只会牵牛耕地的硬朗汉子。
打开荷包,里面是一束用红丝绸系紧的青丝,是那日他临行前,我亲自拢了秀发,剪下放进去的…
这就是我沈郎的荷包啊,眼角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湿润了。
我一把拽住了小宝,急切道:
「他长什么样?」
「剑眉星目,长身玉立,像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是了,就是我的沈郎,他当年可是十里八村儿有名的美男子,我不再犹豫,双手搂住沈城健硕有力的腰肢,放肆地大哭起来,
「你个天杀的!你还知道回来…」
任我如何打骂,沈郎不出一声,只是温柔地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安慰着我。
2.
直到跟着沈郎进了京城,我才知道昔日那个憨厚汉子已经被皇上钦封为镇国大将军。
镇国将军府里,一众丫鬟婆子纷纷站在主道两侧,对着我规规矩矩喊「夫人好」。
我吓了一跳,我自小在沈家村长大,哪里见过这阵仗。
身侧的沈郎却司空见惯似的,温暖干燥的大手牵着我和小宝,不紧不慢走进府去,有他在,我顿觉安心不少。
入得府中主楼内,沈郎将我交给了丫鬟婆子们,她们给我梳洗打扮,将一件件滑溜溜的繁琐服饰套在我身上,一枚枚雕刻精细的金簪玉簪头饰也被一一插在我头上。
「咱夫人长得就是大气,比起将军带回来的那…」
一个嘴甜的小丫鬟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我忙追问下去,
「带回来的什么?」
「是边关特产,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接话的是个老婆子,居然有人将我与特产相提并论,京城有钱人家都是这样的吗。
我的确也没有多想这个话题,只想继续追问我的沈郎而已,
「你家将军他,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夫人问这个,那可是一段传奇呢。」
嘴甜的小丫鬟又开口了,
「我家将军本来只是个小山村种地的,被朝廷征兵参了军,屡立奇功,百战百胜。」
讲到沈郎,小丫鬟兴奋得滔滔不绝,
「有一次月黑风高的夜里,将军独自一人奇袭敌军,竟叫他在十万敌军中硬生生砍了敌军将领的首级。」
那个十年前笑得憨厚的汉子,十年里竟有如此惊险骁勇的经历。
我缺席的这十年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不怪他陌生了,只怨我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
心底对沈城的陌生芥蒂,竟在这一刻释然了。
「樱桃,你个小丫头片子再敢在夫人面前胡说八道,看夫人不撕烂你的嘴。」
上了年纪的婆子在一旁恶狠狠说教小姑娘,樱桃笑着环住了我的手,
「才不会呢,将军和夫人可是顶好的人,将军从来不会看不起我们这些下人。」
我笑着摸摸樱桃的头,脑海里浮现的满是沈城那张温柔浅笑的脸,他的确是个顶好的人。
3.
自入府以来,沈郎白日常常来看我,夜里从来不留宿。
他恐怕也觉得我陌生吧,我愿意等他再次接受我。
我们是夫妻,他只要心里有我,我们以后还能来日方长。
至于我最担心的儿子小宝,也被送进了京城最好的学堂,听说是跟着皇子公主一起上课的。
想起他曾经在学堂外偷听夫子讲课,每次都被夫子提着戒尺追着打,我不禁泪眼潸然。
樱桃成了我的贴身婢女,说是婢女,像我这样的穷苦人家女人,只是把她当成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看我神伤,樱桃为了哄我提议去府里的后花园玩玩,我笑着嗔她:「窜天猴儿似的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后园的无限春光我是看不到的,但我的鼻子却可以嗅到初春晚风送来的阵阵花香,微微的清苦香味,竟是那般熟悉。
我颤巍巍伸手去触碰园内凉亭的柱子,不出所料地,一朵朵喇叭状的柔嫩小花正缠绕在柱子上,开得灿烂。
「此处怎么会有朝颜花盛开?」
「这里是将军府新来的园丁打理的,许是他太懒了疏于打理,竟叫这野花开了遍地,像故意种的似的。夫人若不喜欢,奴婢这就是拔掉它们。」
樱桃气鼓鼓地在我身旁开口,说着就要去拔掉这些花儿,我赶忙拉住她,
「不,我很喜欢它们,让它们自由生长吧。」
记得从前朝颜花盛开时,沈郎总小心翼翼采下它长长的藤蔓,为我编制成花环。
这种小花在田间地头很是常见,就像我和沈郎一样普通平凡。
看似纤弱的朝颜,一直以来都凝结着我与沈郎永固的爱情。
我原以为是沈郎特意为我栽种的,却没想到,是我多心了。
它们…原来只是野生的啊…
思忖半晌,蓦然回头时,饶是我一个瞎子,竟在角落里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
「刘叔,你这花园可要好生打理才是。」
「嗯…好…」
樱桃对着炽热目光传来的方向交代道,回应的是一声刻意沙哑的声音。
4.
那道目光给我很熟悉的感觉,但我在樱桃的催促下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后院。
就在返回卧房的路上,一个女子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倒要看看,沈成究竟在府里藏了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比得本公主高贵么?」
骄纵蛮横的女子很是无礼,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单手轻佻地挑起我的下颌,继而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我当是何等天仙,原来不过是个瞎子。」
随着她的举动,无数步摇金钗在女子秀发上簌簌作响,我便知道她身份高贵。
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竟就是大阡王朝最为尊贵的永安公主,皇帝最娇宠的小女儿。
「你是…」
永安公主没有搭理我,只用纤纤玉手从我脸上慢慢划过,痒疼痒疼的,我想躲开,又手足无措。
直到女子的手划到我脖颈处,她猛地用力捏紧,语调愤愤的,
「知道吗,我跟着沈城征战七年之久,日日夜夜与他作伴,我们早已私定终身,有了肌肤之亲。」
「但就是因为你的出现,他现在根本不承认与本公主的感情。」
永安公主兀地将我甩开,理理翻飞的衣袂,
「跪下给本宫见礼,直到我满意为止。」
「呵。与我夫君定了终身?岂不就是个妾室么?按照国法,我这个贫民该跪你金枝玉叶。」
「按照家法,你个妾室难道不应该先来跪主母吗?」
我一点不惧,反而冷冷笑了。
在大阡国,男人的妻只能有一位,妾却可无穷无尽。
按照娶亲先后顺序来论,哪怕她是公主,也得恭恭敬敬给我行礼。
真当我刘翠好欺负不是,想当年我可是沈家村有名的泼妇。
我才不管面前的女子说得有多花哨,只要沈郎没有承认,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
我等着沈城回来,他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身为一国公主,竟明知国法而故犯,招惹有妇之夫,真给大阡皇室蒙羞。」
「你…」
面前的女子气结半晌,忽然抬手就要打我。
我根据她的掌风先发制人,钳制住了她的素手,与之扭打在一起。
场面一时凌乱不堪,我俩互相揪头发扯面皮。
慌乱中高贵的公主用力一推,我俩一齐朝着相反的方向摔下去。
「小心,永安。」
沈城的声音从我耳边掠过,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奋不顾身将我护在怀里。
可也只是一瞬间,他的声音掠过去,我重重摔在地上,手里的导盲棍也不知被丢在何处。
我的夫君,在我的面前却怀抱另一个女子嘘寒问暖…
「看到了吗,瞎子,沈成他根本不爱你。」
耳侧回响的是永安公主肆意的大笑。
鼻尖一阵酸涩,恐是摔疼了,我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翠儿,对不起,我…」
身后沈城的声音夹杂着几分焦急传来,男人温热的大掌覆盖到我的手上,作势就要拉我起来。
我狠狠甩开了那双大手,跌跌撞撞往主卧室方向跑过去。
导盲棍丢了,我对这里的环境还不甚熟悉。
一道道门槛一次又一次将我绊倒在地,膝盖上、手臂上、全身各处都涌出带着腥味的温热液体。
终于,我最后一次摔倒,额头砰地撞在了主卧室内四四方方的紫檀木桌棱角上,我彻底昏死过去。
5.
「翠儿,你怎么样了。」
随着我悠悠醒转,沈城一个箭步抢过来,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用尽全身力气摆脱了他的控制,
「出去。」
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像夜半凄哭的寡妇。
「我出去,翠儿,你记得按时吃药,好好听大夫的话。」
没有丝毫犹豫,沈城真的一转身离开了我的卧房。
这个男人,终究是不爱了。
我疲惫地打发了所有仆人家丁出去,扭头将湿润的脸埋进衾被之中…
一连几日,桌上的饭菜和汤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我看一眼都懒得看,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睡。
只对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发呆。
我想起了我失明之前的生活。
当时我还不认识沈城,就像所有农家女子一样,忙时绣花织布,闲时斗草采花,笑自双脸生。
可是那日为了救不甚滑落悬崖的沈城,我彻底失去了这个世界的光明。
村里人都说我瞎了,可是那时我知道,我还能看见,一个很爱我很爱我的男人成为了我的眼睛。
直到今天,沈城为了另一个女子毫不犹豫将我抛弃时,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瞎了。
6.
朝颜花的微苦清香忽然跃入鼻尖。
我自嘲地笑笑,真的是大限将至,出现幻觉了,竟然在自己卧房里嗅到了久违的花香。
「娘亲,小宝给你戴上。」
听着儿子脆生生的声音,我心头一暖。
他笨拙地爬上我的床头,将一个毛茸茸的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
我伸手去摸索半天,突然意识到沈城可能只是编制它来祈求我的原谅罢了。
朝颜花怎么可能永恒呢。
纵使如此,我仍痴痴地再不肯放下。
时隔十年之久,沈城人变了,但他编织的花环纹路竟丝毫未变。
它不再代表永恒的爱,只是一个男人企图用昔日的温存弥补自己的过错罢了。
我正想丢掉这个可笑的东西时,小宝的童言童语毫不顾忌说出了送我花环的人。
那人不是沈城。
「这是刘叔做的,我跟刘叔说娘亲不吃东西,他就给小宝做了这个。」
小宝笑得单纯,
「他说娘亲看到这个会很开心的。」
我怔住了,原来根本不是沈城做的,是我多情了。
只是一个园丁,又怎么会知道我与沈郎的花环?
「带我去见刘叔好不好?」
「那娘亲先把药喝了。」
我端起汤药咕噜咕噜喝了两大碗。
7.
小宝小心翼翼牵着我的手,我一瘸一拐往前走着。
樱桃小丫头担心地要跟上来扶住我,被我拒绝了。
走到门边,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绊倒我的门槛都不见了。
小宝笑眯眯地领着我来到桌边,我伸手去触,那些伤到我的锋利棱角都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外圈甚至包上了柔软的棉花。
「这些都是爹爹做的哦,娘亲就不要再生爹爹气了。」
「爹爹自己蒙着眼睛,在整个将军府里走了好几圈,被磕得头破血流的,娘亲要不要去看看爹爹。」
小宝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如霹雳一般将我前几日尘封的心劈得支离破碎。
不是真的待我好,哪个正常人愿意去体验盲人的黑暗世界。
往日与沈郎温馨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一股暖流自心间荡漾开来。
「谁要去看那个死鬼。」
我对着小宝嗔怒,嘴角是藏不住的笑。
如果沈城真的爱上了永安公主,那就由他去吧。
只要他不忘昔日夫妻之情,再娶些自己心爱的女人又有何不可。
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特别是像他这么优秀的男人。
虽然心底仍有苦涩,我也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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