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才子的深情与薄情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曲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元稹《离思》五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大海中的浪花,你最醒目;巫山中的云雨,你最飘逸。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山花烂漫,我独爱你一枝。

我们认定,能够写出如此专情意境的诗人元稹,也一定是个专情的人。晓看红颜映朝霞,桃花小楼窥梳妆,他对这个肤白貌美、精于时尚的女子看不够,宠不完。离开了她,他就像江头枯树,枝不繁叶不茂,郁郁了残生。

后来我们又读到他的《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怀》三首

你本是大户人家的乖巧女儿,阴差阳错嫁给我这个穷小子。我穷得连衣服都买不起,你从嫁妆中翻箱倒柜,为我找出像样的衣服。男人都爱杯中物,家里却没有闲钱,你大方地从头上拔下金钗去当酒。家里连煮饭的米都没有了,挖野菜充饥,你却吃得津津有味。

我一介书生,放不下架子上山去打柴,你毫无怨尤到槐树底下扫落叶当柴烧。贤妻如此,夫复何求!恩爱如此却生死两隔,当时说你去世后如何如何的玩笑话如今竟一语成谶,睹物思人,于是自作主张将你的旧衣服送人,可你用来做女红的针线盒却舍不得,也不忍打开。

你从娘家带来的婢女我格外关照。梦里回想起你跟我受苦的情景,就去坟前烧些纸钱以求安慰。唉!世上所有贫贱的夫妻都如我们一样,事事堪哀伤!想起你,我时常呆坐悲伤,人生短暂,纵使活上百年,对于漫漫宇宙而言还不是白驹过隙。

自己像邓攸一样虽善良而无后(韦丛去世时只留下一个小女儿),像潘岳一样只能靠写悼亡诗来寄托哀思。不能同生,只愿死后同穴,但这也许只是奢望了!

想与你来生续前缘,想想也渺茫无期。我到底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也许,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长夜不眠,来报答你为我承受的忧愁与苦难。

《遣悲怀》是悼亡诗中的名篇,妻子体贴,丈夫深情,悲伤之中却又有说不出的温暖,读来令人长叹唏嘘。对于一个女子的柔情与付出,他懂得、感恩,并思量着回报,对于这个女子来说便是最大的尊重与欣慰。

一个解风情而又专情的恋人,一个懂感恩而又深情的丈夫,只需要两首诗,元稹就塑造了自己的完美形象,不愧时人称之为“元才子”。

有人认为,《离思》和《遣悲怀》都是写给元稹的亡妻韦丛的。其实不然,第一首的意境情状和第二首截然不同,他们婚后的窘迫生活是不可能出现第一首诗的桃花小楼、风花雪月、闲情逸致的。

《离思》不是写给韦丛的,那是写给谁的呢?传说是一个叫双文的女子,崔莺莺的原型。那么问题就出来了。如果说《离思》和《遣悲怀》体现了元稹的深情,那么《莺莺传》就体现了他的薄情,还有恶趣味。

《莺莺传》写张生与崔莺莺恋爱,后又将她遗弃的故事。张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时发生兵乱,出力救护了同寓寺中的远房姨母郑氏一家。在郑氏的答谢宴上,张生对表妹莺莺一见倾心,婢女红娘传书,几经反复,两人终于花好月圆。

后来张生赴京应试未中,滞留京师,与莺莺情书来往,互赠信物以表深情。但张生终于变心,一年多后,莺莺另嫁,张生另娶。一次张生路过莺莺家门,要求以“外兄”相见,遭莺莺拒绝。

才子落笔无俗篇,《莺莺传》也写得非常美。写张生和崔莺莺一夕缠绵,是为“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莺莺传》遭唾弃之处,是作者对于张生薄幸行为的狡辩。张生抛弃莺莺之后,还大言不惭地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明明是始乱终弃,薄幸无情,偏偏还道貌岸然,装神弄鬼地狡辩,真是无趣无赖之极!小说对张生的说法显然是赞同的,还说“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拉虎皮做大旗,连舆论也被作者一厢情愿地强奸了。这种行径连鲁迅也看不过去了,在《中国小说史略》说“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这个令人讨厌的张生,原型是谁?宋代王铚在《〈传奇〉辩证》中考证张生为元稹本人,基本形成定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采用此说:“《莺莺传》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至此,元稹的“情圣”形象轰然倒塌,惨不忍睹。

对于崔莺莺(原名双文),元稹始乱之,终弃之。弃之之后污之,又挑之,又怀恋之,怎一个乱字了得!除了《离思》,元稹《赠双文》《莺莺诗》《会真诗三十韵》等诗歌也被认为是写给这位早年爱人的。元稹抛弃恋人,另娶韦丛,是因为后者是名门闺秀,有利仕途。

元稹(年—年),字微之,河南洛阳人,八岁丧父,随生母郑氏远赴凤翔,依倚舅族。贞元九年(年),擢较进士科简易的明经科第,授校书郎。贞元十五年(年),仕于河中府。大概就在此地,他邂逅温柔美丽的双文,开始他人生的第一段恋情。

贞元十八年冬,24岁的元稹第二次参加贡举,考取书判拔萃科第四等,留在秘书省任九品校书郎。备考期间,他的才华得到了时任从三品京兆尹韦夏卿的赏识,韦夏卿决定将他19岁的宝贝女儿韦丛嫁给元稹。元稹将莺莺抛诸脑后,欣然从命。而莺莺还在那头玉环相赠,幻想元稹有一天骑着白马,揽她入怀。

当人们纷纷猜测张生原型的时候,元稹已经在婚内和蜀中名妓薛涛展开了一场缠绵悱恻的姐弟恋和异地恋。元和四年(年)三月,元稹出使川东,与薛涛相恋。当女诗人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恋爱中时,元稹却被调往洛阳。一别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元稹当上翰林学士时,寄给薛涛一首七律《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韦丛病逝两年后,元稹纳妾安氏,安氏三年后也病逝,留下一个孩子。元和十年(年),元稹第二次来川,出任通州(今达县)司马,在薛涛的眼皮底下,与涪州刺史裴郧之女裴淑结婚。

在情感中,女人总是奢求永远,而男人深谙变化。女人总想时光定格,你侬我侬不改变;男人却审时度势,看重审美和利益的最大化。当浪漫主义的女人遇到现实主义的男人,悲剧会永远上演。恋爱如是,婚姻也如是。

还好,公道自在人心。元稹的人品历来遭人诟病,陈寅恪在《莺莺传》中评价元稹:“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婚姻能够集中体现一个人的人品,元稹屡次把婚姻作为仕进敲门砖,为官之后也缺乏操守,“巧宦”是指他先依附京兆尹韦夏卿,再依附宰相裴垍,后与宦官刘士元驿站争宿被打得头破血流而遭贬,转而依附宦官,最后官居宰相。

爱情、婚姻、诺言、人格,都可以为现实的利益让道。对一个善于钻营的人来说,所有的选择都是合乎逻辑的。

诗句再美丽,文字再精彩,语言再动听,行动还是会泄露一切。

大和五年(年)七月二十二日,元稹暴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终年53岁。白居易为他写了墓志铭。作为一生的挚友,也许只有白居易懂得他的卑微和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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