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卓纪实文学等女儿来信的民工父亲

等女儿来信的民工父亲

邢卓

年过花甲的他哪怕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踏上这惨苦辛寒的打工之途啊

小珍,据上次我打电话给你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不知不为什么一直不见你的来信,电话里我让你给你的父亲写一封信,并不是随意顺口说说,你父亲离家千里在这尘沙飞扬的建筑工地上辛苦操劳,他思念亲人,盼望得到家人的音讯,哪怕是只言片语也会给他极大的安慰,可你为什么就那么吝惜笔墨呢?

我知道你对你的父亲有了不满,因为他一直没有把你所要的羽绒服寄给你,你对他产生了怨愤,才用不予理睬的方式对他进行惩罚,而你这惩罚的办法实在是残酷得可以,凶狠得可以!

小珍啊,你的这种作法,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你要知道,你的父亲日日夜夜在思念着你呀,你的一张照片被他那么仔细地用塑料纸包裹了藏在枕边,每晚入睡之前他都要细细地看上几遍,他想你啊,一个六十一岁在外打工的老人的孤苦心境你难道不能理解吗?

你的父亲没有通讯工具与你联系,即使有得话他也舍不得打长话给你,他渴望得到你的来信,可他又体谅你,说你忙,要念书考试,不写就不写吧。你要知道在父亲眼里是你全家最有出息,最有文化,最让他引为自豪,也是最让他牵挂的人,当其他工友们接到远方的书信,一片欢呼雀跃时,他那羡慕的眼神里隐含着怎样的伤感啊,我已经把他暂时安定下来的地址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可你怎么就不来个讯呢,你真忙得连写几个字的工夫都没有吗?

小珍啊,你不要怨恨你的父亲吧,你没有理由这样做。不瞒你说,是我没有把你索要羽绒服的要求告诉给他,不是忘记了,也不是不想尽责,我是于心不忍啊。你父亲每月元工钱,听起来不算少了,可他每年要为你付块的学费,每月要给你寄块的生活费,你的爷爷需要瞻养,你的失去双亲的两个侄子他要照管,你妈操弄着家里的几亩薄田,收成甚微,年过花甲的他哪怕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踏上这惨苦辛寒的打工之途啊!

我认识你的父亲是在年的夏季,一家建筑队承揽了我们家属院新楼的建设。工程大约要一年半时间,你父亲便在此安营扎寨。我们平日进进出出通过的一条道路旁搭建着他看工地居住的窝棚,窝棚就是通常农村田野上菜地瓜地里供看守人蜷伏的那种,空间有限,人只能躺或坐在里面。你的父亲是工地上最年长的一个,他身材干枯瘦小,脚步踟蹰蹒跚,衣衫褴褛不整,脸上布满深长沟深壑,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的是,这样一位饱受着生活磨难、心苦得淌着黄连汁的老人却对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对每一只跑过他身边的狗都呈送着一付颤颤的笑脸,他用这微笑保卫自己的自尊,以免遭受“高贵者”们袭击的冷箭,这是一份经过努力学习才得以掌握的技能,看着叫人好不心酸啊!

父亲用忠贞不二的实诚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托捧着这只泥制的饭碗

你的父亲已经老了,我们这个家属院里他这般年纪的人都悠悠哉哉安享着幸福的晚年,他们在街头跳舞,耍剑,在活动室里下棋,读报,在路边聚首聊天,清茶在手,笑语一片,而你的父亲却卖力在砖瓦灰沙的工地上,,白日干半天抬土搬石的体力活,夜里守摊巡逻,一个人做着两个人的事,工钱并无双份,而他却没有丝毫怨言,我替他不平说:“老板也太黑了点。”他嘿嘿笑笑说:“不黑,不黑,老板对俺挺好。俺都六十多了还让俺跟他干活,不黑,不黑。”他看管的工地从来没丢过东西,执刀执棍的歹徒他无所畏惧,熟脸熟面的人想用几瓶好酒,几盒香烟换走他半车石灰沙子也绝不可能。你的父亲用忠贞不二的实诚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托捧着这只泥制的饭碗,唯恐稍有不慎落地摔碎,因为这里面装有你们全家人的那么多的期待,有他那么多的梦想。

一天夜里,天突然变脸,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你父亲看管的工地上堆着一垛傍晚刚刚卸下的水泥,水泥露天放着,倘若大雨袭来会造成损失,你父亲急忙找来苫布塑料布往水泥堆上铺,疾风一次次把遮上去的东西刮开掀起,你父亲忙手忙脚把木料砖石一件件压上去,暴雨降临了,风还在不住地刮,仍有一侧塑料布没有压住,差点就要被掀上天,情急之下。你父亲把自己的身体压在了塑料布上,紧紧地压着,风雨之中,他像一块磐石一动不动,一小时后,惦记着这堆材料的老板冒雨赶来了,看到你父亲的壮举深为感动,当即掏出二十块钱奖励给他,冻得浑身打颤的你家老人喜得合不拢嘴,回到窝棚里,他裹紧被子驱赶寒气,第二天早晨,他感到骨头酸痛,周身绵软,想睡一觉顶过去,民工中他的朋友见他没去吃早饭,过来唤他,他蜷卧着说不想吃,朋友觉得他神气不对,用手一试他的额头,不得了,烫得厉害。他病了,病得不轻,他不让告诉给老板,怕老板不高兴,说躺一天就会好的。工友们说:“你是为老板的事让雨淋病的,老板不能不管。”大家要去找老板交涉,你父亲死活拦着,他央求说:“不能让老板觉得俺不中用了,老板烦了俺,俺就没活干了。”当天下午他摇摇晃晃出现在建筑场地,夜晚,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提着长长的电筒在瑟瑟的秋风中一步一喘四周巡察,烧发了三天,他顶了三天,人都脱形了。老板见到他时吓了一跳,说:“你咋啦?”他憨憨地笑笑说:“着了点凉,没啥。”

阴历九月初三是你的生日,父亲要给你一声问候。他的心里总是装着你,平时他逢人不过三句话就会说到你,说到你,他的那张布满苍霜的脸上就会绽成灿烂的花朵。他在一家小商店找到公用电话,小心翼翼拨下了你的手机号码,为了节省话费,他把要说的话准备在了肚里,听到你的声音,他就急促地问你生日过得乐不乐,而你一开腔就埋怨他这么久才打个电话,说要过英语四级,你急需一个“随身听”。对你的需要他一向有求必,他答应给你寄钱,块,但这回他答应得好象不太爽快。

但他毕竟是答应了,并且立即为你筹备。老板每年给算一次总账,而你的父亲为了你的学业已经很受优待地预支了大半年的工钱,此时他身上连30块钱都没有,只得向工友们借贷,块钱求了四五个老乡才凑齐。为了尽快把钱还上,你父亲另外动起了脑筋,看到有丢弃在外的纸箱纸板以及垃圾池里什么可卖钱的东西就收拾起来,换几个钱。一天,一对母子在广场上放飞风筝,风筝断线了,飘落到了工地附近的一棵大杨树上,母亲和孩子赶过来,却没有办法摘下这只瞪着大眼睛的金鱼风筝。母亲对孩子说:“赶明儿妈再给你买一个。”孩子说:“不行,不行,我就要这个风筝。”母亲说:“这么高的树谁上得去呀。”孩子说:“你上,你上,你给我上!”母亲左哄右哄,不能平息小宝贝的哭闹,左顾右盼着对围观的人们说:“哪个帮我摘下风筝我给十块钱。”没有人接茬。女人又说:“给二十块。”好半天没人应。女人一筹莫展这时你父亲说了句:“俺给你摘。”众人愣了,一个年已花甲的老人要爬上这么高的树怎不叫人捏汗?有好心人劝他不要冒这个险,你父亲没有理睬,他搬来一架木梯,靠在树上,一步一颤地往上攀,人站到了树上,可风筝挂在树的枝头,离他还好远,他就踩着树杈一点一点往上登,树枝越往上越细,越密,人似乎飘浮了起来,在场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女人也害怕了说:“不行就下来吧,别摔着!”当时我正下班走过这里,见到了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你父亲终于够到了风筝线,终于把那只大眼睛金鱼扯了手上,他颤巍巍从树上下来,我看到他的衣裳撕开了两道口子,脸上好几道划伤浸着殷红的血,他从那女人手上接过二十块钱,眼睛里射出喜气,连连说:“谢谢,谢谢。”我不禁鼻翼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远在异地的他比你更需要一件御寒的衣裳啊

我不知道你在学校享用怎样的伙食,三天不见肉蛋你是否还咽得下去,你的父亲每天吃着菜市场里最便宜的菜,清水熬煮,少见油花。有些民工受不了了,隔些日子会到附近小饭馆做一回改善,而你的父亲从不参与,不管别人怎么招呼他也不去。其他工友们下班,可以到街上逛逛,看看店铺前摆在露天的电视,你父亲只能独自一个守在工地,幸好还有一只小收音机帮着他排遣寂寞,收音机用了多年,声音嘶哑,听的时候要贴上耳朵,他最爱听河南豫剧,那是老家的声音。就在为你的“随身听”抓钱的时候,他的收音机坏了,任凭拍打摇晃也发不出声了。他很着急,这是他唯一一件娱乐工具啊,嘴里念叨:“昨个还能听呢,今儿咋就坏了?”他舍不得再买,也舍不得花钱修,枯寂了,就卷大烟炮抽,两块钱一斤的烟叶,能吸一个半月。他不懈地敛拾破烂,一分钱一分钱地攒。一天傍晚,他见到一个放学回家的女孩手里拿着瓶矿泉水边走边喝,瓶里的水所剩不多,你父亲就跟在女孩后面,想等她扔掉瓶子时自己捡起来。女孩快到楼洞口了,瓶还没有扔掉,你父亲有点着急,加快一步,女孩突然大惊失色地狂奔上楼,你父亲愣住了,接着,二楼一间窗口猛然泼出了一盆水,水泼在了你父亲的身上,一个中年女人探出身子,对他骂道:“你个老流氓!”他呆在那里,半天没明白过味儿来。

当天晚上,我出家散步,见你父亲独自坐在窝棚里,油灯暗淡的惨光照着他忧伤的神情,与平日里乐呵呵的情绪反差强烈。我料想他遇到不顺心的事了,问他,他就对我讲述了傍晚发生的事情,他的语调低沉而凄怆,湿湿的水气还浸在身上,说到那女人恶毒的辱骂,他的眼里滚出了泪珠,这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从内心深处淌出的血呀。我的眼睛也潮湿了,我说:“您这把年纪了,也该结束这漂泊的生活了。”他说:“等俺丫头毕了业,俺就不干了,现在还不行,还得用钱呀。”

就是这天晚上,我的心潮久久难以平静,于是拨通了你的电话,我想告诉你父亲在这里所经受的艰辛和委屈,但又觉得这不是你父亲所愿意的就没有说,只是让你抽空给他写封信,你要知道,你传递过来的一言一语对他来说都是何等的安慰,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提出向他要件羽绒服的要求,我语塞了,我不知道该向你讲些什么……的确,气候是一天比一天凉了,小雪飘落,风霜也有了锋刃,可你的父亲又处在怎样的一种境地啊,每晚他还睡在那四面透寒的窝棚里,还一天到晚裹着那身绽着棉絮穿了十几年的衣裳,夜间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墙边燃起一堆柴火,好在工地上不缺木料,有时他拥着火堆直到黎明。此时他刚刚还完给你买“随身听”的钱,还没有来得及给自己置一件象样的冬装,要知道这里的冬天好冷好长啊,这种情况下你讨要羽绒服的话我怎能说得出口呢?就是因为你的父亲没能满足你的愿望,你就连几行字的问候也不肯寄来,让你年迈的老人身冷心也冷啊。

然而,他到底还是知道了你的所求,你大侄子来信了,泄露了你对他的抱怨——你向你的母亲抱怨了你的父亲。于是他又开始绞尽脑汁为你筹钱,他对你是那么的爱,为了你的快乐他是可以奉献一切的呀;这总不也不够用的钱,快把老人的筋骨榨干了。他愁啊,女儿的抱怨使他自责自忏。

再过一星期就是年春节了,此时工友们全都返乡过年去了,工地上一片清冷。你父亲要留守在此,他也没有向老板提出回家的请求,留在这里也还多有一份收入啊。昨日午间,你父亲在工地闲坐,面前跑来一只哈吧狗,小狗脖上系着铜铃,身着红艳的棉袄,样子机灵可爱。你父亲倾身子逗它玩,动它的铃铛,没想到这只小狗突然露出了凶相,呼地一口咬破了他的右手指,两个旁人告诫他快去防疫站注射疫苗,以免染上狂犬病造成人命关天的大祸。你父亲没有听从好心有人的意见,他没有钱。狗的主人害怕闹出人命案来,掏了块出来,让他去打针。他就往防疫站去了,途中经过一家商店,橱窗里五颜六色的羽绒衣吸住他的双眼,他走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件橙色的羽绒服,他知道你喜欢这个颜色,知道这件衣裳一定符合你的体形。他用得是打针的钱。晚上他来我家找我,手里是打算寄给你的包裹,他到我家借针线,并让我代写你的地址,我知道了买衣钱的来历,说:“针不打了?”他说:“不打了。”我说:“不怕生命有危险?”他笑笑说:“这衣裳俺姑娘急着要呢,天冷呀。”我不再吱声,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就是你的父亲啊!

小珍,我今天不由自主给你写了这么多,为的是让你理解你那累得腰弯背驼的父亲,他不容易啊,当你收到这件厚厚的羽绒衣时你的父亲也许正独自一人站在尖啸的风里遥望远方,万家灯火中,他想着围在火炉旁沉浸在大年欢乐气氛中的亲人,想着在这送旧迎新的爆竹声中给家中每一个人送上一份祝福,可你想到他了吗?此刻,远在异地的他比你更需要一件御寒的衣裳啊,孩子,你懂吗?

你父亲的朋友邢卓

年1月20日于河北保定

载《打工族》、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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