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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满街的白幡是做什么?嗬,官老爷都系白腰带?
你是几日没出门了,连这都不知道?护国长公主薨了啊,举国齐丧呢!
护国长公主?你是说丹阳公主?她死了不是好事吗?该敲锣打鼓庆贺才是啊。
嘘……这话被官差听见,可要抓你坐牢的。
茶肆里的人三三两两一桌,看着外头漫天的纸钱,议论纷纷。
要说这丹阳公主,那可是北魏朝廷十二年的老蛀虫,举朝上下闻风丧胆的大祸害。分明是个女儿家,却不顾廉耻在府里养了几十个面首,勾搭朝臣、调戏权贵、玩弄权术、陷害忠良。
其所到之处,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其恶行斑斑,罪状之多、罄竹难书。
如果说要给丹阳公主写个传记,那朝中定然会有很多官员跳出来加笔,斟字酌句地用最刻薄的话将这位公主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善恶有报,这位嚣张多年的长公主,终于在大兴八年,因为谋杀重臣被囚飞云宫,更是在新皇亲政的这一天,病死在了自己的府邸,七窍流血,死状极惨。
官府像模像样地发丧,百姓们却是暗自觉得痛快。
该!
一片痛快叫好声中,雪白的纸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有的被风一卷,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飞到了官道旁边的一所官邸门前,翻飞之间,飘过朱漆的牌匾。
白府。
府里西院的厢房里,有人翻了个身,手不经意扫落了床边放着的药碗。
啪!
一声脆响,李怀玉猛然惊醒,心跳如擂鼓,睁眼就出了一身冷汗。撑着身子坐起来,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喘息,睫毛也颤抖得厉害,半晌才六神归位。
这是哪儿?
简陋的厢房,各处摆设都陈旧而廉价,光从斑驳的雕花窗外透进来,照出空气里四落的灰尘,像雾一样朦胧。
皱眉盯着那些灰尘看了一会儿,怀玉有点茫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个端着水盆的丫鬟跨进门来,一看见她就喜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小姐?李怀玉皱眉看向她,心想这是哪儿来的不懂事的宫女啊?自己打生下来就被称殿下,何时被人称过小姐?
您这次可吓坏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您断气了!丫鬟自顾自地嘀咕,满怀叹息。
断气?难不成她现在没断气?怀玉愣了愣,深吸一口气——
还真没断气!
她……没死?
一阵激颤从心尖传到四肢百骸,李怀玉激动得爬了起来,跳下床扑到了窗台,一把将那木窗给推开。
阳光璀璨,从她的指间照下来,落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外头几丛野花开得正好,微风过处,摇乱玉彩。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老天有眼,她竟然还活着。
她丹阳长公主李怀玉,还活着!
身后的小丫头像是被她的动作吓着了,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小……小姐?
笑意一顿,怀玉左右看了看,莫名其妙地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她:你是在喊我?
灵秀点头,不解地看着她:奴婢当然是在喊您啊小姐,您不认得奴婢了?
怀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印象。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飞云宫里的那一天,三月二十七,她饮下了御赐的鹤顶红,吐着大口大口的血,狼狈地趴在软榻上。
面前有一群人跪着,红着眼哽咽着朝她磕头,齐声喊:殿下——
这两个字像笛子吹空的呜咽,幽幽地在大堂里回响了几声,夹杂着隐忍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酸。
之后她就闭上了眼,陷入了黑暗里。
照理说她应该是死了,就算没死,也应该还在飞云宫啊,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疑惑地扫了四周一圈儿,怀玉看见了一方妆台,连忙凑过去瞧了瞧。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细眉软眼,皮肤白得像是从未见过阳光,衬得一头乌发如云。巴掌大的脸,耳垂小巧,脖子纤细,套一身半旧的深色布衣,整个身上都没二两肉,感觉随便来阵风就能给吹跑了。
这不是她。
世人都知道,丹阳公主刁蛮跋扈,一半仰仗自己皇室的身份,一半则是因为她那无双的武艺。她习武多年,一身的钢筋铁骨,哪里会像这个竹竿子似的?
可她动一下,镜子里的人也动一下,她做鬼脸,镜子里那张秀气的脸也跟着皱起来。
心里一沉,李怀玉扭头问了一句:今日年月几何?
灵秀怔愣地看着她,呆呆地道:今儿个是大兴八年,四月初四……
四月初四?怀玉的嘴唇倏地白了:丹阳公主已经薨了?
灵秀点头:薨了,今日刚好是头七,官府正出殡呢。
李怀玉:……
丹阳公主出殡了。
那她是谁?!
下意识地摇头,她觉得这事太离奇了,离奇得她嘴唇直抖。原地转了两圈,她道:我饿了。
啊。灵秀恍惚地点头,奴婢现在就去给您拿吃的!
怀玉点头,镇定地看着这小丫头跑出去,等看不见人影了,才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就往外冲!
她的身体出殡了,她却还能说能跳的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事……要是不亲眼看看,打死她也不信!
冲出房间,外头好像是个挺大的宅院,李怀玉什么也没心思看,一路避开人跑过月门回廊,找到最外头的院墙。左右看看无人,踩着墙边堆着的杂物就往上爬。
针线刺绣她不会,但是爬墙打鸟这些事情,她可是比谁都熟悉,尽管这院墙高了些,怀玉还是很潇洒地攀上了瓦檐,纵身一跃——
然后呯地一声砸落在地!
啊!痛呼一声,李怀玉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失算了,要是她以前,翻墙这种小事肯定是不在话下,但她现在这身子好像虚弱得很,又不太听使唤,竟然直接摔下来了,真是丢人现眼。
不过好在,她摔的地方还不错,比青石砖的地软点儿,不至于磕伤,只是嘴唇被牙齿给磕破了,舌尖探了探,一股子铁锈味儿。
嘶——真疼!
还不等她爬起来,旁边寒光一闪,杀气一瞬而至:什么人!
李怀玉吓了一跳,侧头一看,竟然是个一身玄衣的护卫,横眉看着她,刀锋凛凛。
至于吗?她就是翻个墙而已,又不是行刺谁,这么激动干什么?
身下柔软的土地动了动。
察觉到了不对劲,李怀玉眨眨眼,缓缓低头看过去。
有个穿着青珀色织锦软云服的人被她压在了身下,玉冠依旧端正,神色也从容不乱,一双染墨似的眼眸睨着她,像黑龙破浪。有些泛白的唇上染了一抹艳丽的红,如雪上绽花。
看第一眼,怀玉有点惊叹,这人真是世间难得的好颜色啊,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然而看第二眼,怀玉认出了这张脸是谁。
这……这人……
还不起来?他冷冷地道。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怀玉的脸色从震惊到铁青,跨坐在他身上,不但没起,反而有想用力压死他的想法。
真是冤家路窄啊,江玄瑾!
漫天的纸钱飘落下来,李怀玉随手捏住一张,低头看着身下这人,心里恨意滔天。
世人都说,丹阳公主是因为谋杀重臣被新帝怪罪,进而丧命的。然而李怀玉自己清楚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这紫阳君江玄瑾害死的!
大兴八年三月二十七,宜丧葬的好日子,江玄瑾目光平静地奉上鹤顶红,声音里佛香缭绕。
恭送殿下。他说。
怀玉穿着她最爱的瑶池牡丹宫装,端坐在如意合欢榻上,大方地接过了毒药,一饮而尽。
君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她笑。
这是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不是柔情缱绻,而是带着要化为厉鬼报仇的不甘,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去的。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发誓,只要还有机会,她一定要让江玄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现在,竟然当真又遇见了。
拳头捏得指节泛白,怀玉低头看着身下这人,下意识地就伸手上去,放在了他的咽喉间。五指微张,只要用力收拢,就能掐他个姹紫嫣红!
然而,旁边的护卫乘虚动作比她想法还快,一刀横在她喉间,怒喝道:你干什么!
微微一顿,怀玉猛然惊醒。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他脖颈上,这动作危险得很,旁边的乘虚已经沉了脸,似乎等她再动一下,他的刀就抹了她的脖子!
情况不太妙。
眼珠子一转,怀玉立马放柔了表情,尖锐的五爪转瞬变成柔软小手,顺着这人的脖颈往胸口一摸,眨巴着眼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生俊俏啊~
……
江玄瑾原本冷静的表情,被她这不知廉耻的一摸,摸裂了。
眉峰拢起,眼里也有了厉色,他撑地起身,毫不怜惜地将身上的人给摔了下去。
啊呀!怀玉落地,滚了两滚,差点撞着后头的墙。
公子好凶啊!委屈地爬起来,她捏着嗓子道,对娇滴滴的女儿家,哪能这样粗鲁!
就这不知廉耻的模样,还娇滴滴的女儿家?江玄瑾听得直摇头,拂袖挥落衣袍上的纸钱,皱眉看着她。
冲动乃莽夫,智取才是上计,既然没有机会,今日就且放过他吧,来日方长。怀玉很想得开,拍拍裙子上的灰,大方地道:要是别人,我可不会善罢甘休,但看公子这般风姿动人,就算了吧。
说罢,还朝他挥了挥手:后会有期啊。
分明是她从天而降砸着了他,这话说得怎么倒像是她原谅他的过错一般?江玄瑾听得有点茫然,甚至低头思量了一番自己错在何处。
还没思量出个结果,面前的人就嗖地一声往前跑了。
你站住!他皱眉。
李怀玉当然不会站住,不仅不站住,还跑得更快,三步并两步,直接挤进了官道边的人群中。
她是出来看自己的棺椁的,哪有那么多精力跟杀不了的仇人纠缠?
送葬的军队从宫里出来了,官道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怀玉挤到前头的时候,运棺椁的车刚好从前头经过。
高高的八驹梨木车,上头一方楠木棺椁泛着幽暗的光。白绸挽成的花结在棺椁四周飘飞,棺椁前头的两侧,白色的丧灯晃来晃去,上头写着大大的两个字——
丹阳。
不是做梦,也不是谁在拿她开玩笑,丹阳长公主当真出殡了,她却莫名其妙在另一个人身上活了过来,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葬礼。
咚——前头运着的丧鼎响了一声,一把钱纸被高高扬上天,又翻飞着四散落下来。
四周的百姓都觉得晦气,嘴里一连儿地呸着,将纸钱拂开,怀玉却站着没动,任由一张纸钱盖了自己的眉眼。一片嘈杂声中,她恍然又听见了怀麟的声音:
皇姐,司马丞相不是你杀的对不对?朕知道,你不可能杀他!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天理昭昭,总有正邪对错。是你,朕不会姑息;不是你,朕则必定护你!
护她吗?李怀玉回神,低笑出声。
这朝堂中事,从来没有怀麟想的那么简单,瞧瞧,她信了他一次,就被人陷害至死,多惨痛的教训啊!
只是不知道,她这一死,怀麟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能不能继续将李家的天下继续撑住?
她怔愣地出着神,身边的百姓却是揣着袖子议论纷纷:
瞧这阵仗,竟然比司马丞相出殡的排场大。
呸!排场大有什么用?司马丞相死的时候万民跪送,你看看这长公主有什么?大家可都嗑瓜子看戏呢!
可惜了那上好的金丝楠木,何其无辜要葬这个肮脏畜生?
司马丞相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害死他的人终于遭了报应!
听着耳边的骂声,李怀玉就着纸钱抹了把脸,佯装愤怒地跟着骂一句:是啊,报应!
旁边的百姓看了看她,纷纷赞赏:这位姑娘看来也是心怀正义之人。
想必也被丹阳公主迫害过吧。
没错!李怀玉重重点头,她夺我自由毁我名声,害我殚精竭虑劳累八年,实在可恶至极!
这么惨?百姓们看她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李怀玉也有点同情自己。
八年一场荒唐梦,赢得身后薄幸名啊。不过流芳只得百世,遗臭却能万年,这样一想,嘿!她不算亏!
咧嘴挤出个笑来,怀玉目送那棺椁从她面前过去,还是忍不住伸手,朝它挥了挥。
辛苦你啦,丹阳。
丧灯被风吹得打了个圈儿,丹阳二字来回晃悠,像是也在朝她挥手一般。
怀玉红了眼,转身就想走。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人群骚动,惊叫声若平地春雷般炸响——快闪开!闪开!
几团巨大的稻草被点燃,烧成烈焰高涨的火球,倏地就从官道旁边的屋檐上滚落下来,朝送葬军队中央的棺椁方向压去。
着火啦——
尖叫声四起,官道两边的百姓慌忙躲避,那些个火团子一路直滚,引燃路上翻飞的纸钱,火势顿时蔓延。
送葬的护卫队慌了,前头不少人拔了刀,中间的护灵人纷纷捏着刀鞘去挡那火球,然而四周都是纸钱,火势汹涌,挡无可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棺椁上的白绸也烧起来。
救火,快救火!
方才还井然有序的送葬队伍,顷刻间乱成了一团。李怀玉在旁边愣愣地看着,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哑然失笑。
她这是多不招人待见啊?竟然连出殡都不得安生,不是说死者为大吗?那些个人是连这规矩都不顾了?
嗖嗖嗖——
像是印证她这想法似的,滚落火球的屋檐后头瞬间就蹿出了一大群蒙面人,个个持刀,身手极快,如蝗虫过田般地扑向她的棺椁。
护灵!虎贲中郎将大喝一声,一时间官道上所有武将统统刀剑出鞘,迎上这一群不速之客。
然而他们这措手不及的,哪里抵得住人家的有备而来?蒙面那一群人分作三队,两队一前一后将棺椁前后的护卫切开厮斗,中间一队带了铁锹,竟直接冲上八驹梨木车,手脚极快地撬开她的棺椁。
咔!
怀玉听见了这沉闷的一声响,看着面前那些近乎疯狂的蒙面人,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是了,她活着的时候得罪了那么多人,人家哪里会让她安安稳稳地下葬?定要将她尸体拖出来,五马分了才好!
说来也惨,她堂堂长公主,活着的时候就没听过几句好话,死了也不得安宁。就连那送葬的虎贲中郎将,心里怕也是盼着她下场凄凉的,这不,连拦都没使劲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棺盖被一群人缓缓抬起来。
看着那高高扬起的棺盖,李怀玉喉咙有些发紧,目光扫过那一群表情麻木的护卫,拳头捏紧,又无奈地松开。
罢了,罪有应得么,天下人都觉得她该是这种下场,那她就该是这种下场,还有什么不平的呢?
深吸一口气,她扭头,不忍再看。
然而,这一扭头,面前竟然有一袭青珀色的衣袍凌然而过。衣角被风扯得翻飞,上头绣着的水纹像是活了一般泛成涟漪,晃花了她的眼。
李怀玉一愣,顺着这抹影子看过去。
那头情绪激动的蒙面人正举着她的棺盖要往街上扔,倏地却觉得手上一重,一股猛力袭来,抵挡不及,竟是松了手。
呯地一声,棺盖重重落回原处,震起几片香灰。
众人愕然,呆愣地抬头,却见棺椁上头落下一人,青珀色的袍子翻飞,身姿潇潇,瞧着像个翩翩贵公子。可这公子气势大得很,定足踩在棺盖上,那棺盖便沉如泰山,再难撬动。
他信手拂开烧着的纸钱,站稳收袖,眼神凌冽地斥了一声:放肆!
满街的嘈杂声,竟被他这一声呵斥给压了下来。身边二十多个蒙面人仰头看着他,好半天才想起要继续动手。
让开!离他最近的一个蒙面人盯着他,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别挡着我们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他冷笑一声,侧头道:扰人棺木乃失德大罪。
扰人棺木是大罪,可这里头装的是个畜生!那人恨声道,江玄瑾,你也知道她有多罪孽深重,为何要拦咱们!
这群人竟然还叫得出他的名字?江玄瑾眉梢微动,伸手扯了棺椁上烧着的白绸,横着一甩便将后头两个蠢蠢欲动的蒙面人给打下了车。旁边还有人要爬上来,他侧眼,足尖一提便将旁边的一柄大刀踢飞。
锵——刀锋凛凛,劈裂青石立住,刀身颤抖不止,发出阵阵嗡鸣。
欲爬车的人惊恐地看着,没敢动了。
领头的人当真恼了,横刀指着他怒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玄瑾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声若击玉:不管什么酒,你若有本事让我吃,那便来试试。
送葬的长队被横切成了三段,前后两截都被蒙面人堵着,支援不到中间棺椁这一截。旁边火光汹涌,对面人多势众,李怀玉实在想不明白江玄瑾哪里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他身边只有一个乘虚而已啊!
领头的人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嗤笑道:你一个世家公子,学了几年拳脚功夫,就想以一当百了?既然你非要护着这畜生,那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上!
最后一个字是朝旁边喊的,一众蒙面人听了命令,立马毫不犹豫地齐齐往棺椁上冲。
李怀玉很是担忧地皱起了眉。
别误会,她是不可能担心江玄瑾的,只是这打斗在她棺椁旁边进行的话,棺木得被打坏吧?金丝楠木很难得,坏了都不好换的,今日可是个下葬的好日子,要是错过了,影响她以后的运势怎么办?
看了看那群蒙面人的衣着,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深色布衣,怀玉灵机一动,打散发髻随手一绾,撕了衣角就把脸蒙住,猫着腰混进人群里。
江玄瑾已经在与人缠斗,对面刷地一刀横砍过来,他翻身跃下了棺椁,干净利落地撂倒两个人,然后夺了把长剑,与乘虚配合着杀出一块儿立足之地。
周围那么多人,过了十几招,竟没人能让他见血。
领头的人愕然地看着包围圈里那青珀色的身影,又气又敬畏:君上,你是个好人,做什么非要来淌这浑水!
国有国法,礼有礼规。剑尖划破一人膝盖,江玄瑾回答他,丹阳已经伏法,你们这种行为,是在与朝廷作对。
她死了就够了吗?领头人怒道,平陵君何其无辜,被这女人害得死无全尸!张内侍好歹也是侍奉先帝的忠奴,被她让人从前殿拖到宫门口,凌迟至死!她把持朝政,置瘟疫七县百姓于不顾,视天下苍生为蝼蚁!这样的人,不五马分尸,何以慰藉天上英灵!
看他一眼,江玄瑾神色微动,似乎像是被说服了。
领头人大喜,连忙朝他走近一步:君上也是国之栋梁,丹阳公主还是您亲手送的毒酒,您……
他想说,您也应该是恨她的吧?
然而这话还没说出来,一把长剑就如游蛇一般,飞快地横到了他的咽喉间。
让他们退了吧。江玄瑾淡淡地道,再缠斗下去,你们也只会是被包围的下场。有我在,你们动不了这棺椁。
你!领头人脸色铁青,你这是是非不分!
是非?江玄瑾看他一眼,道:我分得比你清楚。
冷笑一声,领头人任由他挟持自己,怒喝道:大家上!先把那棺给拆了,别管我!
是!旁边的人应了,分五人围住江玄瑾和乘虚,其余的人跑去另一侧,举起铁锹就要砸棺。
江玄瑾神色一紧,收手就想去拦。
然而,旁边的领头人像是早算准了他的动作,翻手抽出掌心的匕首,扭曲着一张脸吼道:既然你要护着这畜生,那就一起去死吧!
君上小心!
杀气凌然而至,江玄瑾回头,已经是来不及躲避。
电光火石之间,人群里却突然蹿出来一个人,手持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木头,快狠准地砸上了领头人的后脑。
呯!一声闷响,那人的匕首停在了江玄瑾后腰前一寸,身子晃了晃,踉跄两下,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身后。
江玄瑾微微一愣,也跟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蒙面人瞪着一双杏眼看着领头人,见他不倒,立马又补了一韩城人。
咚地一声,领头人终于不支倒地。
李怀玉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一脚,太没出息了,出手怎么这么慢呢?她一直没急着动手,就想着能一石二鸟,结果这人手短动作又笨,江玄瑾都侧身避开要害了,他就算刺中也杀不了他。
那还不如她来送个人情了。
你……江玄瑾疑惑地看着她,正想开口问话,那头砸棺的铁锹却是已经落下去了。
瞳孔一缩,怀玉反应极快,操起木棒猛地一扔,打落了其中一把铁锹,然而其余的就没办法了。
快去拦着呀!她推了一把江玄瑾。
被她推得踉跄两步,江玄瑾来不及多想别的,撑着棺椁越身过去,与那边砸棺的蒙面人继续纠缠。
君上!前头带队的虎贲中郎将终于冲破了堵截,带着人支援过来。一看江玄瑾被包围了,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喊,快救君上!
怀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也亏得江玄瑾功夫不错,以他们这种救人的速度,真换个本事不够的人来,棺材就又得多一副。
眼瞧着形势逆转了,这群蒙面人也不傻,立马扛起他们的领头人,边战边退。
哎哎,他们要溜,堵住前头那巷子口!怀玉喊了一嗓子。
江玄瑾侧头看她,总算是认出了声音:是你。
一把扯了面巾,怀玉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这么快又遇见了,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想起这人方才那毫无规矩的举止,江玄瑾皱了眉。
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缘分,反而觉得面前这人古里古怪的,看他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说是恨,可她分明笑眯眯的,但要说欣赏爱慕之类的,那也绝对不像。
她是不是……认识他?
不等他想明白,面前就跪下来个人。
君上恕罪!虎贲中郎将颤颤巍巍地道,卑职疏于防范,护灵不力,还连累君上犯险……
江玄瑾回过神,看着他道:用不着向我告罪,此事圣上自会有论断。
一听这话,中郎将冷汗直冒:君上……
我只是路过,还有别的事要做,这里就交给你了。他拂袖,抹下套在手腕上的佛珠重新捏好,带着乘虚就要走。
等等。怀玉隔着棺椁喊他,那些人都跑了!你们不派人追吗?
江玄瑾看她一眼,没回答,继续往前走。他身后的乘虚却是收了刀走到她身边来,拱手道:这位姑娘,我家主子请您旁边茶楼一叙。
怀玉很惊讶,看看江玄瑾的背影又看看他:你家主子都没开口,你怎么知道他要跟我说话?
乘虚抿唇:这是主子的意思。
什么时候传达的意思啊?她怎么没听见?李怀玉觉得很惊奇,想了想,还是提着裙子跟人走。
官道上一片狼藉,火渐渐被扑灭了,贼人最后还是无人去追,轻松地消失在了京都各处。
怀玉跟着乘虚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颇为雅静的厢房。
江玄瑾伸手捏着茶壶正在倒茶,听见动静,头也没抬地问:你想干什么?
李怀玉吓了一跳,一瞬间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他认出她来了?
又是在我进宫的路上堵,又是出手相助,若说你没别的企图,未免说不过去。将倒好的茶放在她的面前,江玄瑾抬眼看她,不妨开门见山。
听见这话,怀玉明白过来了。他没认出她,只是觉得她居心叵测而已。
大大地松了口气,她笑出了声,一甩衣袍坐在他对面,端着茶杯毫不客气地灌了两口,抹了抹嘴道:今日之事,其实大多是巧合。
巧合?江玄瑾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息间轻嗅,一双眼里墨色流转,静静地盯着她,显然不信这说辞。
李怀玉被他盯得浑身发麻,眼珠子转了转,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要骗你当真不容易,那我说实话吧。
江玄瑾微微颔首:你说。
是这样的。双手一合,怀玉两眼泛起了柔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我看上你了。
江玄瑾:……
你这是什么反应?看他脸上突然僵住,怀玉心里乐得直拍大腿,面儿上却是一派委屈,是你非要逼我说的!
额角跳了跳,江玄瑾垂眸,突然觉得自己请她上来说话真是没必要。这人没羞没臊的,嘴里半句真话也没有,怎么问也是白搭。
深吸一口气,他撑着桌子起身。
哎?怀玉跟着站起来,你去哪儿啊?方才轻薄了你,我还没赔罪呢。
轻薄?好个轻薄!这词儿一般是公子调戏佳人用的,谁见过女子反过来轻薄男人?
他寒声道:不用赔了,后会无期罢!
你傻吗?身后的人抓住他的袖子,一扭腰一跺脚,娇声道,姑娘家说给你赔罪,就是想勾搭你的意思,谁管到底用不用赔啊!
……
江玄瑾自小受名师教导,守礼仪规矩,知端重廉耻,身边来往的人也都是知书识礼之人,就算偶遇些粗鄙之人,在他面前也都老老实实不敢妄言。
你。有些不敢置信,他回头看她,皱眉道,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的这般不知羞?
眉梢一挑,怀玉道:羞是什么?当真不太知道。我就是看你生得俊俏,方才在官道上出手,又是天下独一份的风姿英气,便看上你了,心悦你,仰慕你,想勾搭你。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江玄瑾愕然,旁边的乘虚也听傻了,两人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个怪物。
怎么?不爱听直接的?怀玉挑眉一笑,眉眼弯弯,那我给你来个委婉的?
说着,信手抽了旁边桌上的茶叶勺,敲着漆木雕花桌便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想同你,岁岁长相见呢。
江玄瑾听得脸色铁青。
怎么?放了茶勺,怀玉冲他眨眼,还是不喜欢吗?
看她这一副轻狂模样,谁能喜欢得起来?江玄瑾冷笑:乘虚,回府。
是。乘虚应了,一边跟着他迈步,一边回头敬佩地看了怀玉一眼。
这京都向紫阳君上倾诉爱慕之意的姑娘实在不少,每天他都能看见一两个,可像这位这样能把自家主子惹怒的,倒是头一回遇见。
真是女中豪杰!
厢房里的女中豪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感觉距离差不多了,便抬步跟在他们后头下了茶楼。
江玄瑾一路疾行,察觉到后头有人跟着,脸色更是难看。挥手让乘虚去找了马车来,打算甩掉她。
然而,刚一坐进车里,他就感觉车辕上一沉。
姑娘。外头的乘虚无奈地道,您不可以坐这上头的。
挪了挪屁股在车辕上坐牢实了,怀玉很是无辜地问:为什么不可以?
这是回江家的马车。
巧啊,我正也要去江家。
忍了又忍,江玄瑾还是没忍住,伸手捞开车帘,冷眼看着她道:你去江家干什么?
怀玉回头,冲他笑得唇红齿白的:去赔罪呀,咱们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总要有个……
胡说什么!黑了脸,江玄瑾打断她,谁同你抱了亲了?
怀玉瞪大眼:你还想赖账?
她那会儿跳下来的时候,原以为嘴唇是磕在石头上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是磕这人的牙齿上了。江玄瑾那本来有些苍白的薄唇都被她的血给染得艳了,这还不叫亲了抱了?
微微一顿,江玄瑾皱眉垂眸,回想了一番那墙头下头发生的事情,脸色更差。
怀玉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
她跟江玄瑾打了好几年的交道了,深知此人刻板守旧,又认死理又无趣。在嘴皮子功夫上,简直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以前政见不同,立场相对,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她也没兴趣跟他多说什么话。如今变成另一个人,她倒是起了点调戏他的心思。嘿,别说,江玄瑾这张死人脸,恼怒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她忍不住就伸手托着下巴瞅他。
这张沉寂了二十多年的脸、遇见任何大事都没变过神色的脸,眼下终于是绷不住了,青了又紫,紫了又绿,最后泛出一抹红,如天边晚霞,薄透白颊。
那是巧合。江玄瑾僵硬地道,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行!怀玉连连甩头,我放在心上了!
江玄瑾没应付过这种人,皱眉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姑娘。旁边的乘虚替自家主子解围,这天色也不早了,您不用回家吗?
家?怀玉一愣,满脸茫然。
对哦,从醒来到现在,她还没弄清楚这个身体的身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知道家在哪儿了。
可怜巴巴地耷拉下脑袋,她闷声道:我找不到家。
江玄瑾斜她一眼:又撒谎。你那会儿翻出来的地方,难道不是你的家?
翻出来的地方?怀玉仔细想了想,恍然:对哦!
那宅子一看就是个官邸,想来她这身子身份还不低。如此,以后想接近江玄瑾就还有机会。
笑弯了眼,她道:你送我回家吧?
江玄瑾刷地摔了车帘:自己回去。
我脚疼,摔下来的时候崴着了,走不动。伸手掀开车帘,怀玉朝他又是嘟嘴又是眨眼的,好歹算你半个救命恩人,你也不报答我一二?
按照江家的礼仪,救命之恩,肯定是要大谢的。但车外这个人……江玄瑾冷笑,别说那一刀压根不会要他的性命,就算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他也不想谢。
居心叵测,另有所图,动机不纯!
你不送,那我就回你家。怀玉哼哼道,反正这车辕上坐得挺舒坦。
一个姑娘家,自己都不在意名节,他还替她在意不成?江玄瑾别开头不再看她,沉声朝外道:走吧。
是。乘虚坐上车辕另一侧,驾车前行。
见他拿自己没办法了,怀玉乐得放下车帘在乘虚旁边坐好,小腿垂在车辕边上晃啊晃的,很是没规矩。
乘虚余光瞥着她,觉得这姑娘倒也挺有意思,于是小声提醒她一句:你若当真仰慕我家主子,就收敛些,他喜欢知书达理之人。
谁说的?怀玉挑眉,朝车厢的方向努了努嘴,这天下知书达理的姑娘还少了?你看他跟谁多说几句话了?
乘虚一噎,愕然地看着她,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多年了,规规矩矩的姑娘就没有能同紫阳君说上三句话以上的。倒是旁边这个不知廉耻的,光今日就说了别人一年能搭的话。
但……自家主子这说话的态度,可真是不太好啊。
哭笑不得,乘虚道:姑娘这算是反其道而行之,好引得我家主子另眼相看?
正是!双手一拍,怀玉笑眯眯地道,你看我就成功了呀,你家主子现在坐在车厢里听我说话都保管是铁青着脸,几年内肯定忘不掉我!
江玄瑾闷不吭声地坐在车厢里,脸色铁青。
若不是教养不允许,他真的很想把这人给踹下车。不要脸的人见得多了,不要脸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还是头一回遇见。男子之中都是少有,这还是个姑娘家。
谁家教出来的?
今日是丹阳的头七,他心情本就复杂,被这一连串的事闹过,眼下只觉得头疼。伸手揉了揉额角,他靠在了车厢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哎,这位小哥,你功夫怎么样啊?
……尚算过得去。
你家主子得罪的人应该不少吧?你是昼夜都在他身边守着吗?
……姑娘,这是机密,说不得。
我随便问问,你别这么小气嘛。哎呀,你这身子可真是结实,练武的时间不短吧?瞧瞧这手臂,啧啧,硬得跟铁一样。另一只给我摸摸……
额角上青筋爆了爆,江玄瑾睁开眼,掀开车帘低斥道:再说话就下车!
外头的怀玉吓了一跳,转身看向他:你嗓子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这句话听着却分外沙哑。
车厢里的人坐得笔直,身姿依旧端雅,但那脸色……
你这是害羞了吗?挑了挑眉,怀玉钻进车厢里,坐在他旁边仔细瞧了瞧,脸好红啊!
谁让你进来的?江玄瑾恼了,哑声吼,出去!
哎,你先别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怀玉大着胆子就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
触手滚烫。
哎呀,你原来也会生病。怀玉乐了,收回手笑眯眯地拍了拍,外头的人都说紫阳君是铁打铜铸的,辅政八年天天上朝,风雨无阻。这是怎么的,竟然也会发高热。
江玄瑾愣了愣,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心皱得更紧。
长公主薨逝,后续的麻烦事极多,他这七天总共睡了不到五个时辰,想来是积劳成疾了。
乘虚。他喊,改道去找个药堂。
是!乘虚应了,立马调头。
方才还以为自己是被气得头疼,眼下知道是生病了,脑子就更加昏涨。江玄瑾捏了捏拳头,冷声朝旁边的人道:你能不能出去?
不能。怀玉摇头,很是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马车颠簸得厉害,看你身子都晃了,借你个软枕躺会儿吧!
黑了脸,江玄瑾道:不需要。
我一个姑娘家都不介意,你个大男人还婆婆妈妈的?撇了撇嘴,怀玉突然出手,一把就勾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扯便将他半个身子揽在了怀里。
你……江玄瑾一惊,伸手就想推开她,然而这姑娘的力气不小,竟然还会使擒拿手。双手将他一扣,他四肢乏力,一时半会竟然没挣开。
放心啦,又没人看见。李怀玉笑得欢,促狭地看着怀里这人涨红的脸,有一种流氓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怀里的良家妇女显然是不兴奋的,死皱着眉看着她,蓄力就想反抗。
哎,我话说在前头啊。她恶劣地道,你敢动,我就大喊非礼,反正我是不在意脸面的,就看你紫阳君要不要保全你那洁白无瑕的好名声了。